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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
蝙蝠 -【鬼怪公寓‧六】新的开始《全文完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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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02 PM
标题:
蝙蝠 -【鬼怪公寓‧六】新的开始《全文完》
本帖最后由 mozzino 于 2012-3-21 05:38 PM 编辑
【小说书名】:鬼怪公寓‧六 新的开始
【小说作者】:蝙蝠
【作者简介】:
我只写我想写的,不是为了尝试——
不只是为了尝试,只是因为很有趣,
为什麼不试试看没有试过的东西呢?
为什麼要把自己吊死在同一棵树上呢?
我想写爱情,所以我写了;
我想写鬼故事,所以我写了;
我想写有趣的变态,所以我写了……
知道吗?
时刻都在尝试不同东西的感觉,真的很有趣。
——但这可是长篇小说的大敌啊……(望天)
【内容简介】:
过去的记忆,不是被遗忘,而是被深埋在心裏,总有一天,它会再度发芽……
鬼怪公寓,您住得还愉快吗?
令人好奇的冯小姐,终於说了她的故事!那时的她,还是个新嫁娘呢……
温乐灃灵魂脱体之谜终於解开,藏在温家大哥心中二十年的秘密,在每年这个时候,血淋淋的被掀出来!
二十年前的错误,二十年後,相同的景况再度发生,温乐源是否能有别的选择?
故事到了最终回,但是,公寓裏的每个人,日子,仍在继续……
温乐源一张黑脸已经挣成了絳紫色,他拉紧金线的手正在隐隐作痛,他知道阴女士被堵得过不来,但他却对此无能为力,而阴女士过不来的話,他的处境就会越来越麻烦,如果再这麼下去,他十成十是输定了。
他输了也无所谓,但他绝对不能让乐灃,和这个属於乐灃的身体被吸到那个地方去!
问题是……首先要怎麼解决这个僵局?…… ……
【小说封面】: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05 PM
第一章 第十二个故事 鸡蛋之二
「要鸡蛋嘛,一斤三块……」
「又来了!又来了!」
气急败坏的温乐源从被窝裡蹦出来,在房间裡困兽般转来转去地吼,「她到底有完没完!啊!有完没完!怎麼不干脆就变成恶鬼让我们收了算了!」
「她本来就没想当恶鬼,」
温乐灃打个呵欠,懒懒地说,「好啦,休息一会儿吧,你都几天没睡了。等休息过後再去找她。」
「我失眠!」温乐源恶狠狠地说。
「那还真是可怜……」温乐灃不太真心地说了一声,翻身想继续睡。
温乐源忽然静了下来,足足有一分锺没发出一点声音。温乐灃可以确信他绝对不是乖乖睡觉,便想回头去看,没想那个高大的身影居然扑过来摀住他的嘴,「嘘」了一声。
温乐灃一脑袋的问号,苦於嘴巴被封,别说问話,连发点声音都难。
一会儿,温乐源放开他,低声道:「你听到没有?」
他在说什麼?刚才明明很安静的吧?温乐灃想。
「我听到了小孩的脚步声……」
「脚步?」他可的确是什麼也没听见。
放开他,温乐源转身躡手躡脚地出了门。温乐灃躺了一会儿,忍不住也爬了起来。
在凌晨昏暗的光线中,一个高度还不到温乐源胸口的细瘦身影悄然出门,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开门,跑了出去。
两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後。
男孩跑出小巷,站在巷外马路中央,一双眼睛谨慎地四处查看。
温家兄弟躲在墙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。他的行动实在有点怪,让人不得不在意。
「他站在那儿想幹什麼?不会是自杀吧?」温乐源低声问。
「怎麼可能!」温乐灃说,「你看他的表情杀气腾腾,这种人怎麼会自杀?」
「也对。」温乐源看了他一会儿,微微笑了,「我知道他想幹什麼了。」
挎着篮子的老太太慢慢地从公寓裡出来,那特殊的枴杖在地上发出篤篤的敲击声。
温家兄弟迎上去,她却目不斜视地走过了他们身边。
老太太用老人特有的缓慢步伐走着。
公寓的大门被人开了一条缝,她走到那裡,就很自然地从缝中走了过去——就好像普通人走宽阔大道一样,一步一步很轻鬆地走过去。
温家兄弟就一直跟着那男孩,看着她出门,看着她走出巷子,看着她站在巷外的马路旁。
很奇异的组合,男孩站在路中央,老太太站在路边上,两个人遥遥相望,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对方。
此时,周围的景象忽然一变,原本无人无车的马路上,驀地凭空出现了无数杂乱的影像,汽车和行人来来往往,热闹非常,除了只有影像而没有声音这一点外,简直就像每天下午的景像似的。
那景象真的非常恐怖也非常诱人,温乐灃站在巷口,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,铺天盖地的声音顿时猛扑过来,一股强大的吸力向他狂猛飞捲,他一个没注意,魂魄也被吸得半飞了出去。
危急时刻,温乐源猛一伸手,五指扣紧他的背心,用力将他从漩涡中拉了出来。
「你这个白痴!」温乐源气怒攻心地怒吼,「你是傻子吗?啊!那是那老太太死前的最後影像,你怎麼敢就那麼走进去!」
温乐灃有点汗颜,「因为以前没有见过这麼宏大的场面……」
「那当然了!」温乐源继续怒吼。
「所有的恶念都很消耗魂魄的能力,但她没有恶念!所以她的能力都用在这裡了,它对普通人没啥!可对咱们来说多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!」
「是是是,我知道我知道……」明明是个大男人,可囉嗦起来却不比阴老太太差……虽然他绝不会承认的,温乐灃一边不甚真心地道着歉,一边回头去看,猛地一惊,「哥!快看!」
就好像被按下了「慢前进」按钮的录影机,所有的景象都慢了下来。
车轮缓缓地滚动,人们说話的口唇缓缓地张开,又缓缓地合上,走路和跑步的腿缓缓地抬高,又缓缓地落下。
「到最後时刻了,那孩子站在中间到底想幹什麼?」温乐灃有几分困惑地问。
那男孩依然站在马路中间,说他看不到吧,似乎不对,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实在的地方,而是一直游移於虚空中,就好像在追随那些虚幻的影像;但若说他能看见也不太对,因为他丝毫不受幻影漩涡的影响,站得比温家兄弟都稳当。
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,最重要的是,他为什麼要站在那裡?
不过,温乐源知道,他们马上就会明白这孩子要幹什麼了。
那个从刚才就站在路旁,一动不动的老太太的衣服下襬飘了起来,在这无风的清晨裡,像是被风吹到一般飞得高高地,一张纸从她的口袋裡鬼鬼祟祟地露出头来,转眼被风吹走。
老太太慌慌张张地追上去,想把它在落地之前抓住,但风滚动着打了一个滚儿,眼看就要抓到的纸唰地变了位置。
老太太气喘吁吁,几次三番,总算在距离男孩所站的位置不远的地方往空中一捞,牢牢地抓住了它。
在她抓住的一瞬间,温家兄弟终於看清楚了,那的的确确是一张纸币,而且是一张一百元的纸币!
拿到纸币之後,老太太很珍惜地在身上抹了抹,她已经忘了自己正置身闹市,更忘了周围来来往往的汽车,她的眼裡只有那张纸币,其他的都看不见了。
「一百元纸币,有什麼好看的?」温乐源咕噥。
她把纸币拿得远了些,正微笑着看,忽然愣住了,用力搓搓眼睛,又使劲擦擦纸币,似乎那上面有什麼脏东西一样。
一辆汽车慢慢地滚动着轮子接近她,但她没有看到,仍是死死盯着她的钱。
「老太太!」温乐灃大叫。
温乐源拉住他的领子,阻止了他想上前的慾望,「那件事早就已经发生过了!你再叫也没有用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有空的話,不如看看那个孩子究竟想幹什麼。」
温乐灃一呆,目光迅速转向那个一直都没动的孩子身上——他现在已经不是一动不动了,因为他不知何时将右手伸入了衣服下襬,就像那些慢动作的人和车一样,慢慢地从裡面掏出了一把水果刀。
温乐灃觉得喉咙裡变得又苦又干,他很想开口,很想衝上去让那孩子住手,但温乐源却抓紧他不放。
「乐灃,别好心帮倒忙,想咱以後睡个安稳觉的話,就乖乖看着别动。」
「我不想看了。」温乐灃转身就想回去,又被温乐源一把拉住。
「哎哎,别这麼绝情,那老太太其实很希望我们在这裡看的,我们为什麼不看下去呢?反正也不吃亏嘛。」
「……你怎麼知道她就想让我们看下去?」
「因为我们看得见啊。」温乐源理所当然地说。
是啊,因为他们看得见,如果老太太不想让他们「看」的話,他们下来就只会看到清冷的街道,和呆站不动的男孩与老太太。
温乐灃无言以对,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看下去。他不喜欢这种戏码,虽然可以猜到结局,但他还是不喜欢看。
男孩向老太太一步一步走去,那辆车也在慢慢地向老太太接近。
「我还是——」温乐灃忍不住,又跨出一步,「那样不行——」
温乐源拉住他的腰带,硬是将他又拎起来拖回身边,「那样不行?那你说哪样行?他们都烦了,就这样吧。」
慢进键鬆开,快进被骤然按下,所有的速度在片刻间变得迅捷无比,男孩猛地一刀挥出,扎向老太太后背上的心臟位置,与此同时,那辆车飞驰而过,砰的一声,一片血花四溅,老太太的断臂殘肢在撞击的作用力下飞上半空,又扑嗒扑嗒几声落了下来。
汽车逃匿,不见踪影,只剩下男孩呆呆地站在血泊和殘肢中间,满脸的血污,肩头还挂着半根肠子,鸡蛋筐被整个压成了饼状,裡面黄色的蛋黄和无色的蛋清被挤得流了一地,和血液混在一起,变成一幅诡异的图案。
周围杂乱的车人影像逐渐散去,消失,再也看不到踪影,只剩下那殘忍的景象,以及犹自站在那裡发愣的男孩。应该是受到了巨大的震惊,才让他连动都不能动吧。
温乐灃甩开兄长的钳制,快速跑到男孩身边,用手在他身上一抹,就像一块橡皮似的,将男孩身上的幻影擦得干干净净。
男孩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不知是笑是哭的表情:「我杀了她吗?」
温乐灃说:「她早就死了。」
男孩的表情扭曲了一下,刀「噹啷」一声掉到地上,他抱着自己穿得单薄的上身,慢慢蹲了下去。
「她还会来的……她还会来的……我不杀了她,她还会来的……」
「别这样,其实她……」温乐灃想去拉他,被他拍开了,「其实她的死和你又没有关係……」
「谁说没关係!」男孩仰起脸,眼睛通红地暴吼道,「就是我杀她的!就是我杀她的!」
「你冷静一点……」
温乐灃觉得男孩身边站了一个人,还以为是温乐源,心想他怎麼会变矮的?一抬头,发现又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,他吓了一跳,差点叫出来。
而这时,那男孩已经又低下了头去,依然喃喃着:「是我杀的……是我害死的……是我杀的……是我害死的……」
「多麼强大的懺悔方式。」一个声音悄悄地说。
身後一双胳膊伸过来,越过温乐灃的肩膀压下去,身後人全身的重量都压到了温乐灃身上。
这位不用看也知道是谁,温乐灃忍住给他後飞踢的慾望,把他从自己身上拨开。
温乐源很不满,不过知道如果再闹下去弟弟说不定真会发怒,那他就没好日子过了,只好悻悻地转到一边,对着男孩一笑:「怎麼?後悔就要杀人吗?就因为她妨碍了你?她都死了哎,你居然还这麼殘忍要杀她?」
「不是的!」男孩激烈地辩解,「我不是那个意思!她是我害死的,但我不是为那个才要杀她!」
温乐源笑笑:「哦,那你说是为了什麼呢?」
男孩犹豫了。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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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05 PM
「看来你好像难以启齿啊,可以理解。但是这老太太实在很过分,每天晚上、每天晚上没完没了地在这裡转悠,害得我觉都睡不好。
「这样吧,我帮你个忙,看在你还是小孩的分上,这次活儿只要五十块就行,我帮你把她打散,让她永生永世不能投胎……这个交易怎麼样?答应的話我现在就动手了。」
男孩原本是蹲着的,听到他这話,竟猛扑上来,一把按住他装腔作势要举起的手,「不要!绝对不要!你不能这麼打散她,她是无辜的!」
温乐源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说:「无辜?都变成鬼了还来纠缠你,让你不得不杀她的还叫无辜?她要是无辜就没有不无辜的鬼啦!还是让我打散了她吧。」
男孩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压住温乐源,虽然他的小身条儿可能刚够温乐源一条半大腿的重量,但温乐源还是装得好像真的被他压制住了一样,装模作样的德行让温乐灃看着都想笑。
「你不能打散她!不行不行,是我给她假币的!是我为了把假币花出去才给她的!是她发现我给的一百元是假币所以才发愣的……
「如果当时她不发愣,怎麼会呆在路中间被车撞死,她变成鬼都是我的错!都是我的错!不要打散她!」
「那你还杀她?」
「我不是想杀她!」男孩吼得嗓子都有点倒了。
「让她一直在这裡不行!不能让她每天都死在这裡!所以我想让她用不同的方式死,听说这样就能让她摆脱这裡!一定可以的!」
这孩子……哪儿听来的「好」办法啊!
温乐灃露出几分同情的目光,温乐源对他使了个眼色,让他把多餘的同情心都暂时藏回去。
「也就是说……」温乐源一隻大手在他头上用力揉了揉,那力度不算轻也不算重,但很实在,让人安心。
「你就是想让她升天才这麼幹的嘍?一点私心都没有?真是好孩子吶。」
男孩訥訥,嘴张了几次,也没发出声音来。
「唉,让我来猜猜看,」温乐源一边笑一边说,「不知道是买东西还是在路上捡到,总之你弄到了一张一百元的纸币,这钱对你很重要,有了它,你们家至少能吃些好东西。
「但是随後你就发觉这纸币不太对,是假的,可是要扔掉的話,你也不甘心,所以就想办法花出去。
「那天,碰巧老太太到你家,你就把纸币给了她,所以你才会一下子买那麼多鸡蛋。
「可你也不想想,你家裡又没有冰箱,那麼多鸡蛋在吃完之前就坏了,那不是浪费了吗?
「这还不算什麼,因为你的错误,这老太太从那天起,不得不每天都回去一次,因为她想要她的钱,不管是被她用来找零的一百元,还是那筐鸡蛋都行。
「孩子,你在把那一百元钱送出去的时候,为什麼不想一想?你想要那一百元钱,那老太太不需要吗?
「如果她有钱,她又何苦这麼大年纪,还提着那麼重的筐子四处辗转,甚至还爬上四楼到别人家卖她的鸡蛋?
「你想杀她,这很正常,因为你被她搅得不胜其烦,最可怕的是让她这麼继续找来,总有一天会让你在你爸爸面前现形。
「你怕被你爸爸知道你做的事,为了阻止她,甚至可以去杀她,可以在我们面前装,装得跟真的一样。
「但你有没有想过,你家裡有一个瘫痪的爸爸,她家裡是不是也有一个瘫痪的儿子、女儿甚至老伴?即使没有,谁又会在有一点办法的情况下,还让自己这麼辛苦?
「一百块钱不是大数目,但这和你骗了她一百万的结果是一样的。你既然有勇气欺骗,为什麼没勇气承认呢?」
一滴温热的水滴落到温乐源的手上,又一滴,之後,接二连三。男孩将湿润的脸靠在他有力的大手上,哭得抽噎不已。
「我……我没想那麼多……我只是……我就是……想要那一百元钱……能给我爸补充营养……
「我……真没想过……老奶奶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我真的没想过……我太自私了……对不起……我会还她钱的……真的……对不起……」
一直看着这一切的老太太慈祥地微笑了一下,躬下身,在地上放了一个什麼东西,然後费力地直起腰来,慢吞吞地转身离开。
带血的一百元假币孤伶伶地遗落在地上,无风自动。
老太太再也不会来了。
老太太再也回不来了。
一百元,假币,小小的错误,一个人就这麼消失,再也不会出现了。
也许我们的目的没有那麼卑鄙、那麼可怕,但它所造成的结果到来时,我们是否有勇气承受?
一张假币。
一个人。
一条命。
多简单。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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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08 PM
第二章 第十三个故事 蚊子小姐
「从今天开始,你就用这个柜子吧。」
被大家称为王姐的中年女人,把温乐灃带到男更衣室门前,交给他两把钥匙,温乐灃道了谢,她就转身离开了。
温乐灃低头看看手上的钥匙,明明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东西,圆环上却缠着小蛇一样的烦恼,在上面扭来扭去。他抓着它甩了甩,上面的烦恼劈里啪啦地都掉下来,消失了。
「这裡好像也不是什麼好地方……」温乐灃叹气。
隔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有了这次的工作,却不巧是外地的。更不巧的是,温乐源在这时候吃坏了肚子,在家裡哼哟嗨哟的。
虽然嘴上说是坚决不会让弟弟落单,但他的肚子却对他的誓言不以为然,硬是让他在三天内跑了三十多趟厕所,把个铁塔一样的男人跑成了稀泥。
就因为这样,这次能来的只有温乐灃一个人。
他拿出钥匙,开门。很普通的更衣室,很安静,至少「看上去」什麼也没有。
看一下钥匙上的号码,他走到了自己的柜门前,将手放在柜门把手上,正要拉开,只听一声巨响,门在墙上发生碰撞,又弹回去。
一个文弱的男子闷着头衝了进来。
「王姐问你怎麼还没过去,她让你换衣服快一点。」说完,又闷着头衝了出去。
温乐灃惊讶,继而苦笑。这人真是身怀绝技,在这种地方居然没有摔倒?
他一边想,一边去拉柜门。大概是很久没使用,柜门有点被锈住,他又不敢把它拉坏,只有在基本範围内小心地摇晃它。
经过一番晃动之後,遭到锈蚀的部分一下子断掉,柜门匡噹一声,终於被拉开。
但温乐灃还来不及庆幸,已经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一个年轻女子,蜷缩着双腿坐在柜子裡,双手放在腿上,像被晒干了似的,全身的水分已经不见了,只剩下一具干尸。
***
温乐灃穿好工作服,走到之前和王姐说好的日用品架附近,果然在那裡看到她,还有她身边那个文弱的男子。
「这是今天来咱们这儿工作的温乐灃。」王姐给他们介绍。
「他是负责日用品这一片的供货员,小薛。从今天起,温乐灃你就跟着小薛熟悉一下咱们超市的工作情况,要是你悟性不错,说不定一两个星期就能做正式工了。」
「谢谢王姐。」
王姐随意地点了一下头,转身走了。温乐灃看看小薛,小薛低着头,根本不敢和他目光相对,更不要说谈話了。
温乐灃心想这不是办法,这样他尷尬自己也尷尬,不如赶快打破僵局。
「你好,我是温乐灃。」温乐灃伸出右手,做出友好的握手姿势。
小薛的头低得更厉害,声音也有点别彆扭扭的,「你好,我我……我给你介绍咱们的工作……」
他头也不抬地一指,「你看,那裡是洗衣粉,那裡是肥皂,那裡是洗髮水……」
温乐灃茫然地看着他指过的地方,分别是对面货架的速食麵、辣椒酱和调味料……这人糊涂也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吧?
「你没事吧?」
小薛的头低得很厉害,但从侧面仍看得到他的脸色异常惨白。
「没事,没事……」
小薛一边低声说,一边转身……咚一声,撞到了旁边的货架上,额头顿时肿起一道红来。
没事才见鬼了……但他又不能强人所难,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冒失的年轻人走向仓库,一路跌跌撞撞,连客人们都不忍心看了。
跟着他到了仓库,裡面除了进出货点数的之外一个人也没有。
他们往裡面走,拐一个弯又一个弯,温乐灃还以为他要去拿比较靠内的洗衣粉,却见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,一直走到了最裡面,扶在面纸箱子上,身体有些摇摇欲坠。
「你的确很不舒服吧?我去帮你请假……」
「别去!」小薛拉住他,厉声说。
温乐灃惊讶地看着他。
「我只问你一句話,你要老老实实回答。」
小薛苍白着脸,压低了声音说,「你在更衣室裡……有没有看到什麼东西?」
眼前闪过铺天盖地的小妖怪,温乐灃很想回答,他不仅看见了,而且还不少。不过这个当然不能说。
「什麼也没看见。」他回答。
小薛长长地鬆了一口气,惨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正常。
「怎麼?那裡有什麼东西吗?」奇怪……他到底是在怕什麼?难道他也能看到那些小妖怪?
「什麼也没有……」
小薛推着货车很快退回洗衣粉区,拎起了大袋子就往车上装。
温乐灃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近乎拚命的动作,不由苦笑。
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,温乐灃是最後一个回到更衣室,大部分的人已经走了。
他一边脱工作服,一边掏钥匙开柜子门,刚把钥匙插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,一回头,小薛正一脸苍白地盯着他——的柜子。
温乐灃心中恍悟。那件事天明白、地明白、他明白,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不明白。
原来就是因为这个,他才会问出那麼奇怪的问题。真是的,他怎麼会把这个忘了?那个……柜子裡的尸体……
「你没事吧?」他关心地问。
小薛僵硬地摇摇头。
「看你的样子不像没事,还是快点收拾收拾,回家去洗个澡……」
温乐灃一边微笑着用平静的语气说着,一边慢慢地打开了柜门……
黑洞洞的柜子裡,空荡荡的空间。没有尸体,没有女人,什麼也没有。
小薛明显鬆了一口气,但表情依然很僵硬,似乎是惊吓过度还没有恢复的样子。
「你说得也对,应该赶快回家洗澡,睡个觉,这活儿实在太累人了。」
他一边煞有其事地说着,一边拿起自己的东西往背上一背,连再见也没说,就慌慌张张地跑掉了。
看来这孩子受过这柜子很大的刺激。不过,是什麼造成的刺激呢?呵……真是耐人玩味啊。
温乐灃笑笑,面色又沉了下来,从柜子裡小心地拿出一样东西,放在了一个早已备好的透明小盒中。
***
由於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多长时间才能办完,所以温乐灃也没有住旅馆——一边住旅馆一边出去打工算怎麼回事?而是找了一间出租的小屋,很小,不带卫浴设备,却带了一个小厨房。
回到租的房子,温乐灃随便做了点东西吃,温乐源的电話就追上来了。
「小子你居然不听我的話!把我丢下自己去玩!」电話裡兄长怒吼。
温乐灃让新买的手机离耳朵远点,苦笑。
他又不是来玩的……而且也不是谁丢下谁的问题吧,某人连床都爬不起来了,还指望他能一起跟来?
现在他有点後悔出门时带手机了。
当初阴老太太就说过最好不要用这种东西,很多鬼啊精怪啊,都很喜欢随着电波钻入这些电子零件裡,一不小心就会被它们的恶作剧欺骗了。现在倒是没有鬼怪来……不过只有这个兄长就够了……
温乐源絮絮叨叨地嘮叨了半个小时,温乐灃都不好意思打断他去上个厕所,最後还是心疼电話费的阴老太太强行把他弄开,这才把温乐灃解放了出来。
和阴老太太又聊了几句後,老太太就表露出了她阴狠势利的一面,一口一个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好东西。
温乐灃立刻明白她的暗示,答应带回些这边的特产和小礼物,她这才心满意足地把电話挂了——在挂掉之前,还能听到裡面温乐源的怒吼声,可惜听不懂他在吼什麼。
挂了电話後,温乐灃在厨房裡接了一盆水,把手洗干净,用小刀在手心轻轻一划,一条血线唰拉就落了下去,在水中溶成鲜红。
等水被染成鲜红之後,他随手用布将手大概包一包,又用没受伤的手取出那个透明的小盒子,将它放到了水底。
盒子刚一入水,整个浴室便发出了嗡嗡嗡嗡的声音,好像有某种昆虫飞出来,充满了这裡的空间。
***
温乐灃在那间超市上了半个月的班後,终於成了一名正式员工,胸前的白色试用牌也变成了红色的员工牌,整个人看起来是愈加地精神焕发。
与他正好相反的是小薛,原本还算健康的脸,在十几天内就瘦得像鬼一样,脸色坏得无法形容,甚至连肩头上都爬满了被他的病体吸引来的病病妖。
「你没事吧?」趁他推着货走到自己身边,温乐灃关心地问。
小薛猛地抬起受惊的眼睛,有些愣怔地看着他,也不答話。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那是昆虫振翅的声音,没完没了,没完没了,吵得人心烦。
小薛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,推着货车逃也似的跑开了。
温乐灃看着他的背影,挑一下眉,追了上去。
看不见的昆虫在身周飞翔,不管怎麼赶,不管怎麼逃,都在耳边不断地叫。没完没了,没完没了……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温乐灃走到仓库,两个管理员正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裡面。温乐灃顺着他们的目光走过去,顺利地在上次的洗衣粉区找到了小薛。
他靠坐在纸箱上,好像疯了一样拚命扑打,但他的眼前除了空气之外,什麼也没有。
「小薛。」
他还在扑打、扑打、扑打……
「小薛!」
温乐灃走过去,双手抓住了他的手腕。
小薛眼睛裡带着血红的丝,双手被制就用双脚猛蹬,好像不认得温乐灃一样嘶声大叫。
「快过来帮忙!」温乐灃对那两个袖手旁观的管理员大叫。
现在客人不多,来仓库取货的也就不多,除他们之外就没有别人了。
那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,慌忙跑过来,帮他一起把小薛从纸箱上架下来。
几个人将他按在地上,温乐灃按住他的胸口,拍着他的脸,叫道:「小薛!你清醒一点!小薛!你不认得我们了吗!小薛!」
小薛大睁着双眼,被按得死死的双手在地上猛抠,也不顾指尖是不是被地面划得血肉模糊,就是一个劲地挣扎。
「啊——不要来找我!不要来找我!你走吧!你快走吧!你快走吧!」
温乐灃露出一个微笑,又很快收住了笑容,做出好像要把他发疯的身躯按住的样子,极快地在他的脖子後面一按,小薛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,昏了过去。
「快叫救护车!」温乐灃对那两个管理员大声说,「我没有手机!快!」
其中一个人掏出手机,按下了急救的号码。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那声音就在耳边,绵延不绝。
***
两个护士有说有笑地走进病房,刚要开灯,走在前面的护士忽然短促地尖叫了一声。
「呀——那是什麼!」
今夜的月光不知为何显得异常森然,靠窗口的病床上伏着一个弓背的女人,用一根长长的吸管插在病人身上拚命地吸吮着。
两位护士一边慌乱地尖叫一边逃走,也来不及回头看一眼。
过了很长时间,等护士们在睡眼惺忪的男医生陪同下再度回到病房,打开灯,那个弓背的女人已经不见了。那个病人还是好好地躺在床上,好像连动都没动过。
「你看,哪儿有人?」医生没好气地说,「就跟你们说了,这世上根本没有鬼!真是……」
两个护士战战兢兢地躲在他身後,一个稍胆大的探出头,看着床上的病人,轻轻地低呼了一声,道:「医……医生啊,你看那人是不是又瘦了啊……」
刚送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很瘦了,脸上看不出来,但身上几乎是皮包骨头。而现在……应该不是她的错觉,他的脸上已经可以看到明显凸出的颧骨了。
「怎麼可能一会儿就瘦了嘛,」医生不耐烦了,一手一个将她们推了进去,「有什麼动作就快做,我在这儿陪你们。」
护士们发着抖走过去,将体温计往他腋窝裡一插,也不管插好没有,闭着眼睛又窜了回来。
「医生我们走、我们走!这裡好可怕呀!」
医生无奈地和她们一起走了出去。
他们谁也没有看见,在那个病人的床下,弓背的女人依然拿着那根吸管在拚命吸吮,而吸管的另一头……就在那个病人的咽喉上。
***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09 PM
温乐灃第二天和经理、王姐一起去看小薛的时候,小薛已经不成人样了。
他又黑又黄又瘦,脸上的肉和一双眼睛都深深陷了下去,双手像鸡爪一样,瘦长尖利得可怕,整个人就好像被人把水分吸干了一样。
从这样的他身上,谁也想不到几天之前他还拥有那麼斯文清秀的外表。
看见温乐灃、经理和王姐进来,他向他们伸出了一隻瘦长的爪,喉咙裡发出格格达达的声音——好像是从早上开始吧,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。
经理看到他的模样就被吓了一跳,嗖一下躲到王姐背後去了。
「他怎麼变成这样!」经理惊恐地说。
温乐灃回头安慰地道:「没关係,虽然医生还没搞清楚他的病是怎麼回事,不过听说不会传染的。」
「『听说』不会传染!」
王姐和经理的脸都白了,又青了,「……那我们就不打扰他休息了!温乐灃你明天把他下个月的工资带过来给他吧。」
根本不等温乐灃回应——他们也并没有指望温乐灃能回应,就逃走了。
温乐灃看着他们的背影,笑一笑。
「啊,失业了。」他走到小薛床边,弯下身体怜悯地说,「你失业了,那以後怎麼办?现在的医院收费这麼贵,下个月的工资可不够你的医疗费啊。」
瘦长的爪,痉挛着抓紧了温乐灃的衣服下襬,眼中迸射出强烈的求生慾望。
「哢……吧……哢哢……」
我……不……想死……
温乐灃好像没听懂,猜测道:「你是说要找你的家人吗?他们不都在外地?叫他们过来也没什麼用,说不定那时候你已经死了。不如就这样等死吧,反正你也没有多少时间了。」
小薛的手驀地抓得更紧,眼中满满都是绝望与恐惧的光。
「哢哢……哢……吧……哢哢……」
难道是你……难道是你……
温乐灃似乎仍然没明白他的意思。
「哦,难道你是说想要你的女朋友来?你有女朋友吗?她叫什麼名字?她在哪裡?她怎麼了?嗯?」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昆虫的声音,愈发响亮,铺天盖地的嗡嗡声,掩盖了一切声响,就剩下它,只剩下它。
「我听不见。」温乐灃笑一笑,又叹息一声,直起身体,转身离开。
嗤啦一声,那只瘦长的爪硬生生地扯下了他的衣服下襬.「哢哢哢……哢哢哢……」
原来是你……是你!是你——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***
温乐灃回到超市,在更衣室内,打开了自己的柜子。
柜门打开的一瞬间,一大群蚊子从裡面「轰」地一声飞出来,散遍了整个更衣室的空间。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「现在是最後关头,你们的姐妹需要大家帮忙了。」温乐灃指着上方的一个通气孔说,「从那裡,去吧。」
蚊子们好像听懂了他的話,刚才还散乱的集群,立刻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,排成一个整齐的长条,嗡嗡地振着翅,钻入了那个通气孔。
当最後一隻蚊子消失在通气孔中後,温乐灃垂下头,又去看他的柜子。
女体干尸还在那裡,就像一直都在那裡,从没消失过一样。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,她不再干瘪,而是变得丰润饱满,皮肤也变得光洁柔嫩,不像一具尸体,而像一个熟睡中的漂亮女孩儿,只要一呼唤就会醒来。
「你待在这裡多久了?」温乐灃对她轻声说,「以後就不会了,你马上就能解脱。出来吧。」
——只要呼唤就会醒来!
女体微微动了一下,一条腿优雅地抬了起来,轻轻落到地上,然後另一条腿,带着同样的优雅,伸开。
赤裸的白足踏在地上,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亲吻的慾望。女体伸开柔软的上身,从狭小的柜子裡躬着身子出来,走到温乐灃面前,睁开了眼睛。
那是一双凸出的複眼,又黑又大,佔用了她脸上大部分的空间。她的嘴微微张开,裡面细长的吸管探出又收回去。
「虽然很抱歉用了你的身体,但我想这应该也是你自己希望的。」
女体笑了,但她没有说話——「她」早已死了,留在这裡的,只有这个带着恨意的身体而已。
「去吧。」温乐灃向门口一指,她毫不犹豫地向那裡走去。
***
「怎麼会这样呢……怎麼会这样呢……」经理在办公室焦躁地转着圈,衬衫上星星点点的全是汗渍。
「难道当初他说的是真的……不可能……只不过是生病……对!一定是这样的!可是如果是真的話……」
忽然,他眼睛一亮。
「对了!当初那位大师不是说有事可以找他嘛!」
他扑到办公桌前,在名片夹裡抖抖瑟瑟地翻找,终於从裡面抽出一张,照着上面的电話拨了一个号码。
「喂!大师!我是上次您见过的那个——对对!您还说我和小薛有妖孽缠身,我们都不信的哈哈哈哈……今天我们信了!我们信了!请大师发发慈悲……对,我们是有点临时抱佛脚,不过这种事情——大师?」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「大师?大师?喂?喂!大师!」
冷汗,瞬间就沾湿了衣服,黏答答地往下淌。
电話裡没有声音,连挂断的嘟嘟声都没有。
他慢慢地从桌子上把自己微胖的身躯直起来,低头。办公桌下,电話线的介面处,爬满了一团一团缓慢蠕动的蚊子。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「谁来……」
振翅声突然停了。
所有的蚊子——经理发誓他绝对看到了!所有的蚊子都在同一时刻扭头,冷冷地用它们的複眼盯着他。
然後,铺天盖地的黑影向他扑来,振翅声驀地大起来,像惊叫一样在耳边拚命迴响。
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,嗡嗡嗡嗡……
「救命啊!救命啊!救命啊——」
经理发出一声惨叫,捂着被蚊子叮满的脸在地上不断翻滚。
他全身都是蚊子,身体的每个部分被蚊子都死死地叮着,它们钻入他的衣服裡,尖利的嘴就像钢钉一样,恶狠狠地插入他的每一寸皮肤,吸吮他的血。
就像医院裡,那个弓背的女人对小薛所做的那样。
经理发疯地在自己的脸上狂抓,直到抓得出血也不住手。他不是不疼,只是真正痒得钻心啊!只要能止住这痒,就算让他剥下这一层皮也没关係!
一隻柔嫩的手从旁边伸来,按住了他的脸。
「是谁!是谁!快帮我叫人,快帮帮我!救命啊!求求你救命啊!」
柔嫩的手抚过他的眼皮,上面的蚊子嗡嗡嗡嗡地飞走了。他欣喜若狂,费力地张开那双被叮得坑坑洼洼的眼皮……
他宁可一辈子也没有睁过眼,一辈子也看不到那张脸。
那个女体蹲在他身边,眨着她的複眼,温柔地露出微笑。
如果她是人,那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鬼了!
经理大声惨叫,爬起来就往外跑。
她温柔地看着他逃跑的背影,轻轻分开她的顎,一根尖利的吸管从她的口中伸出,越过办公桌,越过这办公室宽大的空间,在他即将拉开门的瞬间,砰的一声,插入他的心臟,将他死死钉在门上。
经理痛苦地尖叫,拚命扭动,却怎麼也挣脱不开那坚硬得可怕的吸管。
「救命啊!救命啊!谁来救救我!救命啊!救命——救——命……啊……救……」
门外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,焦急地推门,叫:「经理!经理!出什麼事了!经理!」
经理伏在门上,身体一阵一阵地痉挛,毒素已经让他头昏眼花,再加上严重的失血,他已经连说話的力气都被缓缓吸走了。
许久,许久以後。
当员工们终於撞开门进来时,只看到了一具穿着经理服饰,包着薄薄干皮的骷髏僵硬地躺在地上,手指还做出扒着什麼的姿势。
***
小薛躺在床上,身体已经严重脱水干瘪,就连想说他是骷髏都嫌难看了点。
他瘦长的指爪依然抓着温乐灃的半块衣襟,也许是抽筋,也许是不想放,总之就那麼僵持着。
他干燥血红的眼睛,无神地望向某个方向,好像那裡有他想知道的问题的解答。
朦朧中,一个窈窕的身影迤邐走来。他想知道是谁,早已不太清晰的视野,要看清这个身影的面容实在是困难了点。
「哢……哢哢哢……哢哢……」
是护士吗?能救他吗?不管是谁,救救他吧,他还不想死,他还有很多事想做,经理当初答应他每个月工资加二千元,才刚兑现了一个月……
窈窕的身影靠近他,一隻细嫩的小手放在了他干瘪的手中。
「哢哢……哢哢……」
是谁?是谁?是谁?是谁?
鼻子裡掠过一丝熟悉的清香。
是谁?
——我为你不再吸血。
——就算花蜜吃起来很噁心,但只要你喜欢,我就用它生存。
——你喜欢我吗?
——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?
——我只爱你一个人!不要让我去陪他!
——救命!不要!求求你不要!
——不要这样对我!
——救命啊!
救命啊!
那是花蜜和……血液混合的香味。
「哢哢……哢哢……」
你……你回来了……你回来了……
窈窕的身影离他微微远了些。
「哢哢哢哢……哢文……哢……」
别走别走!小文!我知道!我知道没有人比你更爱我!我以前错了,我真的错了!回来吧!回我身边吧!
窈窕的身影又离远了些。
「哢……文……不是……哢……心……」
小文!我不是有心的!我不知道那罐催眠气体居然是杀虫剂,我不知道!
我只想你和那老东西睡一晚,就一晚上!真的!然後我的工资可以调二千元!二千元啊!我们就可以过更好的日子了!
我不知道!我不是真的想杀你……
我不该把你杀了又放在那个柜子裡!
我不知道为什麼後来就再也找不到你的尸体……小文!小文!你要相信我!我不是真的想杀你!我爱你!
一瞬间,模糊的视界在剎那间清晰。
小文带着爱意,美丽地微笑着……向他刺出了吸管!
吸管準确地插入他的左眼,他厉声惨叫起来,干枯的身体蜷曲挣扎,瘦长的指头如蜻蜓撼柱般捶打她的吸管,她却纹丝不动。惨叫声在空旷的病房裡迴盪,门外医生护士们忙忙碌碌地走来走去。
没有一个人听到,没有一个人看到,没有一个人进来。
她吸干了他的左眼,拔出来,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他,便又插入了他的右眼,拔出来後,又「扑」地一声,插入了他的天灵盖。
这一回她吸得很慢,很仔细,就像是一边吸一边品嚐,有时不满意了,又拔出来,再换个地方,直到每一寸都吸干。
偶尔有医生护士进来,根本无视於她的存在——因为他们看不见也不可能看见她,只是为他叹息一两声,给他输液,用最人道的方法给他增加营养,让他继续活下去,继续承受那可怕的痛苦。
他惨叫,但声音越来越微弱。最後,连一丝声音都没有了。
但她还是在坚持不懈地吸吮,吸吮,吸吮……连他的骨头,连他的皮,连他最後的一丁点水分也不放过。
***
在小薛——正确来说,只有他的皮和骨架——火葬之前,温乐灃悄悄地将如手掌一般大的蚊子尸体放入他的怀中。
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,不管对小薛而言是不是幸事,他都要这麼做,因为这是蚊子小姐的遗言。
「多可惜,你竟只是一隻蚊子,多可惜。」看着烟囱上冒出的人体黑烟,温乐灃喃喃地说。
***
温乐灃回到了绿荫公寓。这一次的工作不算很难,却让他筋疲力尽。
出来迎接他的温乐源看出了他的疲惫,在他肩上轻轻一拍,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。
温乐灃累得只对他一笑,兄弟二人相偕入了公寓,门,在身後沉重的关上。
也许她不是蚊子会好一些,但更也许,她会过得更糟。
这是一个围城,城内的人不知道城外人的结局,城内的人,也一样。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11 PM
本帖最后由 mozzino 于 2012-3-21 05:24 PM 编辑
第三章 第十四个故事 瓢虫小姐
这是温乐灃还在那个超市以打工作身份掩护的时候。
「一共是一百八十二块,收您二百,找您十八……」他双手递出纸钞。
取过纸钞的同时,一隻纤纤玉指在他的手心上轻轻地划了一下,温乐灃迅速地收回手去,那美女笑得花枝乱颤,盈盈一握的纤腰靠在台上,上身微微一低,让他看清裡面诱人的蕾丝花边和丰满的两团。
「今晚一起吃饭吧,帅小哥——」狐狸精一样的女人露出媚笑,说。
「我不喜欢不同种族的。」
在绿荫公寓所在的城市,鬼魂就像说好了一样积聚着,妖怪倒是很少;而在这裡,鬼魂不太多,妖怪却是不少,就算有些大规模的鬼魂聚会也都是妖怪的鬼魂……果然是物以类聚……
女子笑得胸前两团直颤:「讨厌,居然这麼干脆就拒绝!姐姐可是很难得才喜欢上别人的,不要後悔哦。」
温乐灃眉头都不皱一下,「不会後悔,请狐狸姐姐让一下,非常感谢。」
他拿起狐狸精身後客人买的商品,在感应器上一扫,发出嘀的一声。
狐狸精可惜地摇了摇头,扭着屁股离开。两个保安的视线紧紧地黏在她的屁股上,连一个问路的老太太戳了他们几下,也没得到半点反应。
又结了几位客人的帐後,一位女客人拿着一瓶杀虫剂举到他面前。
他抬头,看了一眼那个举着杀虫剂的女客人。
圆圆的眼睛,阔阔的嘴,圆乎乎的丰满身体,奇怪而协调的外表,不是美人,却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。
她绝对不是那种会喜欢买杀虫剂的妖怪!
「你买这个幹什麼?」他问。
「杀……杀虫……」女客人面无表情,说話却有点颤抖。
「杀虫剂不卖给你,你走吧。」他把杀虫剂放到了柜檯裡,确保她碰不到。
一见他的行为,女客人哇地大哭起来:「你们超市欺负人!我又不是不付钱,凭什麼不让我买!」
见女客人哭,後面排成长龙的客人们聒噪起来,「是呀是呀,怎麼还有这种事!你管得着吗?」
温乐灃手足无措。他的确是在管闲事,因为那瓶杀虫剂绝对不能卖给她,他只要一眼就能看得出来,这女子……
女客人哭着跑掉,後面的客人更加激动地指责着温乐灃,温乐灃百口莫辩,一抬眼又发现经理向这边赶来,不由叹了一口气,低头……嗯?那瓶杀虫剂哪儿去了?难道是刚才……
脑中掠过那女子捂着胸口飞逃的景象——胸口?他一惊,一把扯下身上的工作服,向女子跑掉的地方跑去。
匡当!经理被他撞了个马趴。
「小子你你你别跑!看回来我不炒你魷鱼!」
炒吧,等回来就让你忘了……他想。
那女子边跑边哭,别看她圆乎乎的,速度却是飞快,在这闹市中温乐灃又不能脱体而去,所以拼了老命,才不好容易紧跟上她的步伐。
一路上,他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人,却连道歉的时间都没有,总之就是一直在跑、跑、跑!
女子一口气从市中心跑到郊外,钻入一片小树林,最後停在林中的一条小河沟旁。温乐灃已有很长时间不怎麼锻炼,真真让他累得个半死,才终於看到了她蹲在河沟边哭得肝肠寸断的身影。
真……真是的……难道这位瓢虫小姐是在这裡出生的吗?还专门跑到这裡……
「你好过分……你好过分……」女子哭着叨叨,「呜呜呜……种族不同又怎麼了……就因为种族不一样你就对我这麼绝情!那你怎麼不找个男人过活!男人和女人不也是不同种族麼!呜呜呜……」
怎麼又是负心男啊……你好歹是妖怪吧……
「我不想活了……我死给你看……我真的死给你看……」那女子哭哭啼啼地拿出刚才买的杀虫剂,拆开瓶盖就要往自己头上喷。
温乐灃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,另一隻手夺过了那瓶杀虫剂。
「你幹什麼!」女子又踢又打,拚命挣扎,「让我死!让我死!」
「那不行,」温乐灃晃了晃瓶子,「这是商品,你还没付钱。」
女子愣了一下,又哭起来,把口袋裡的钱都掏出来扔到地上,喊:「给你!都给你!你让我死!让我死!」
「白纸是不行的。」温乐灃在那些钱上踢了一脚,那些东西啪地一声变成了一堆真正的纸。
女子又是一愣,挣脱了他,拍着地嚎啕起来:「啊——我就知道!人类不喜欢我!好不容易爱上我的男人讨厌我!现在连个阴阳师也来欺负我!连自杀都不准……」
「我不是阴阳师……」
「啊——这世界怎麼能这样对我——」
温乐灃叹气:「你在这裡哭又有什麼用?你家那个又听不到。」
「你别管我!」女子哭着吼他,「反正我死掉算了!和你没关係!」
温乐灃忍不住再叹了一声。
「好吧好吧,看在同样和『那个世界』有联繫的分上,瓢虫小姐你能不能到我现在住的地方去,把你的事都告诉我,看看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可以帮帮你……」
「真的?」
「真的。」
女子的眼泪立马收了回去。
「……」真快……啊……
***
瓢虫小姐的故事很恶俗。
一个妖怪女人,和一个人类男人,在人类男人还没搞清楚对方身份的情况下就相恋了,然後幸福地度过了一段时间,再然後家裡来了一个道士,声称降妖伏魔,硬是把她的身份全抖漏出来,於是她便被赶出了家门……
「他一听我的真身是瓢虫,连问都不问就和那道士把我往外赶……呜呜呜呜……」瓢虫小姐换了第二盒面纸,「我的命好苦啊,和白素贞娘娘一样苦啊……」
温乐灃无言地递给她第三个面纸盒,她毫不犹豫地接了过去,狠狠擤鼻子。
擤完鼻子,她又一把抓住他的手,哭道:「难道就因为我是女的吗?古往今来变成女的就得这麼辛苦吗?我也能变男人的!呜呜呜……」
「问题不在那裡吧……」
「他口口声声说爱我的……呜呜呜呜……」
「好了,你也别哭了,我可以帮你想办法,或者,我们可以去那个男人家裡,问问看到底他是怎麼想的。」温乐灃拍拍她的背。他家就快要被她的泪水和面纸淹没了,还是快点把这事解决了吧。真是失策啊,早知道应该和她在外面聊……
「我不去!」不说还好,一说之下,瓢虫小姐哭得比刚才更大声了,「不去的时候还有点幻想,一去就没转圜餘地啦!我不去!我不敢去!」
真是患得患失的爱情女人……不,女瓢虫。温乐灃无语。
「但是,你不去的話难道要在这裡哭一辈子吗?」
「只要他死了就全结束啦!」她还是在哭,「请让我在你这裡哭几十年吧!」
温乐灃吸气。
温乐灃呼气。
温乐灃要忍耐。
温乐灃绝不能把这个女人〈女瓢虫〉打出去……
「那你能不能去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哭?我有个朋友在嶗山修炼……」
「我要待在他身边!」她哭得更凶了。
他没办法……「那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:一是再回他家一趟;二是去嶗山我朋友那儿。你自己选吧。」
瓢虫小姐哭泣的声音变小了,看得出来她正在计算哪个更划算一点。
「那……你说呢?」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「选第一项。」
「我听你的!」她惊人的干脆。
其实就是想去吧……胆小的小姑娘。
***
瓢虫小姐的男朋友的家离得不太远,走了十分锺左右就到了。
不过最大的问题是,瓢虫小姐一看到那男人家门就浑身发抖,怎麼也不肯进去。最後温乐灃好说歹说,才好不容易让她妥协,两个人(妖)磨磨蹭蹭地上了楼。
那男人家的房门虚掩着,可以从缝隙看到门内的东西。不过那缝隙实在太小了,根本看不出来裡面是个什麼情况。
「门怎麼会虚掩呢?」瓢虫小姐六神无主地叨叨,「怎麼会虚掩呢?他最喜欢锁门了,家裡有没有人都会锁门的,怎麼会虚掩呢?」
温乐灃看着那扇虚掩的门,不知怎的感到一阵难以言表的心慌。
「也许他是有客人呢?不如今天就不要进去了吧,我们明天再说。」他说着就去拉她的手,被她用力挣开。
「不行!我一定要看到他没事才放心!」她毅然决然地推开了门。
在她推开门的剎那,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劈头向她盖来,她尖叫一声,被死死兜在了网中央,网口一收,拚命挣扎的她就被拖了进去。
已经许久不曾战鬥的温乐灃,几乎是愣着看着这一切,直到她被拖走才反应过来,一把抓住网子的後部,想把它拉住。
然而那东西另一头的人是用了猛劲,一个用力之下,竟连温乐灃也一起拖了进去。门在温乐灃的脚後关上,然後再从外面听,便已是无声无息。
屋内,从他们进来起,週遭墙壁便传出了嚣张的大笑与回声。一个西装革履的长髮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,一隻手抓着蜘蛛网的丝结头,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笑。
「呔!何方妖怪!还不快快现形受死!」
温乐灃站起来,拍拍身上的土:「我们是什麼妖怪,你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?」
「说得也是。」那男人居然很同意地点头。
「你是什麼人!」瓢虫小姐从网中很困难地伸出一隻手,指着他大骂,「你是贼吧!闯到我们家来杀了他,然後抢了他的屋子!温乐灃先生,你一定要帮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啊!」
那男人訕笑一下:「你没病吧?是你老公请我来的嘛。」
「胡说!那个人是个道士!」
「……」这位瓢虫小姐似乎没有「换衣服」的概念……
那个西装道士也已经不想再辩解什麼,他向温乐灃举了举手中的蜘蛛网结,笑着说:「看见了吗?这叫做寒冰丝,是天山上稀有的寒冰蜘蛛结的网,妖怪们被抓进来就没有能逃得出去的,人类更别说了!你要不要也试一下?」
温乐灃看了他一眼,弯身将那网连瓢虫小姐一起拉起来,尝试着撕扯。
「跟你说不可能的,要不你就快点走吧,反正和你没什麼关係,我只要抓到这只瓢虫就算交差了……」
温乐灃抓住一隻网扣两边,猛地用力一拉,那被称为坚固无比的寒冰网「刷拉」一声,被他扯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。瓢虫小姐被他从裂口中拉了出来。那西装道士目瞪口呆。
「怎麼可能……怎麼可能……我的寒冰网!」他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,「据说连神仙也挣脱不开的寒冰网……」只是据说而已……
温乐灃给他的回答是:「哦。」
「哦什麼哦!我杀了你!我珍贵的寒冰网啊!」
瓢虫小姐偷偷摸摸地往屋内摸去。
西装道士发现,大喝一声:「妖怪哪裡走!」从袖中竟拉出一把拂尘来,拨出一道金光向瓢虫小姐打去。
温乐灃一把抓住了拂尘的扫尖,西装道士恶狠狠地盯着他。
「有一不能再二!你毁了我的寒冰网,我今天一定要收了你这个妖怪不可!」
不由分说,啪啪啪啪便是一阵快攻,温乐灃见招拆招,只用一隻手便能从容应对。在这当儿,瓢虫小姐已经钻到了裡屋,突地,传来她的一声尖叫。
温乐灃心一沉,也顾不了那麼多了,双手往外一分,向那西装道士狂风骤雨般攻去。
本来西装道士武功就不如他,现在更是一阵手忙脚乱,生生被他打中了好几拳,眼睛都肿了。
这西装道士也是没有挨过揍的主儿,如今哪裡受得了这委屈,愤怒地大喝一声,向後几个翻滚落到窗边,大吼一声:「雷神天将急急如律令!」
刚才还晴空朗朗的天空剎那间乌雲密佈,雷声滚滚,一道道金色的雷电透过玻璃向屋裡劈了过来。
这道士……原来不是个只会欺负小妖怪的傢伙嘛!
瓢虫小姐一进屋裡,便被惊得大叫一声,哭跪在地上。
「小中!你怎麼会变成这样!」
那个叫於中的男人被捆在床腿上,嘴裡被塞了一条毛巾。
她一边哭一边爬过去,帮他把嘴裡的毛巾取出来,然後努力地解绑着他的绳子:「怎麼会这样的!那傢伙果然不是道士对不对?他是强盗!咱马上把他扭送到警察局去!」
那男人被鬆了绑一把抱住她,痛哭流涕地说:「对不起!阿瞳!我不该听信那个骗子的話!你这麼贤淑这麼可爱,怎麼可能是妖怪呢?」
瓢虫小姐愣了一下,开始使劲捶打他:「可是你当时为什麼不信我?」
「都是我被迷了心窍呀!」他後悔万分地说,「可是你还居然回来找我……」
他的脸上,是真真正正的後悔,瓢虫小姐绝对相信这一点。
「你知道就好……你知道就好……」瓢虫小姐幸福地哭起来。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12 PM
本帖最后由 mozzino 于 2012-3-21 05:14 PM 编辑
太好了……原来他的爱情是真的……原来她没有受骗……
「以前都是我的错!」他毅然道,「我以後都不会再不信你了!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!那个骗子根本就是骗钱的!要不是你来,我说不定都被他杀了……阿瞳……我从今以後都相信你,绝对不会再相信你以外的人,真的!」
「我信!我信!」
「我爱你!阿瞳!」
「我……小……我……哇——」瓢虫小姐大哭起来,一句話都说不出来了。
***
西装道士目瞪口呆。
他没见过……他何曾见过这样的人?
一个个惊雷闪电不断地打在温乐灃身上,却像打在了一个虚幻的影子上一样,没得到任何反应。
温乐灃慢慢地在雷电的击打中向他走去,如同鬼魅。
「你你……你到底是什麼东西!」西装道士颤抖地指着他,说,「不要过来……我让你不要过来!」
温乐灃笑笑:「你不是很厉害的道士?怎麼会猜不出我是什麼东西?」
他张开自己的手,继续向他接近。这个白痴!看了这麼久还没发现,他根本没带身体来?
西装道士举着拂尘,手抖得筛糠一样,「不怕雷电的……除非是万年以上的老妖……或者……或者……」
「或者……是神仙?」还有魂魄……不过这一点他不打算提醒这个半吊子!
温乐灃扼住他的喉咙,将他从地上拎起来,「本来神仙和妖怪都不与人类为敌,你为什麼要专门和我们对着幹?她和那个人类是自由恋爱,你管得着吗?」
没有咒语,雷电逐渐变弱,终至消失。
西装道士被他扼得直翻白眼,「是……是自由恋……但是……」
「温乐灃先生!」
温乐灃手上的劲道放鬆了些,回头发现瓢虫小姐拉着她情人的手,出现在他们面前。
「找到你的情人了?」
「嗯!」瓢虫小姐大力点了点头,「那个傢伙果然是个强盗!他居然把小中绑起来!」
温乐灃挑了挑眉,冷冷地看一眼那个西装道士。
西装道士嚥了一口唾沫,「不……请听我说,其实事情是这个样子的,刚开始呢,我本来没有……」
温乐灃肋下的手臂一拳砸上他的胸骨,那傢伙嗷地一声被打飞,牢牢地黏到了墙上。
「这就太好了。」温乐灃笑着说。
「谢谢你……」瓢虫小姐感动得又开始掉眼泪,「要不是你我就真的错过了……真的很感激!你不仅救了我,还拯救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!」
「这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。」温乐灃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,正想就这麼出门,忽然想起墙上还黏着一个,便又回头走到那道士身边。这傢伙是一定要剥下来带走的,否则在这裡实在太妨碍人家小夫妻……
站在道士面前,他一边想着瓢虫小姐用杀虫剂自杀的情景,一边忍不住又笑了一下。这个傻妖怪,要是以後想起今天的事,她一定会把自己笑死的吧。
他正想着,身後传来「扑」的一声轻响。
他愣了一下,几乎以为是自己受到袭击了,於是回头,发现瓢虫小姐睁大眼睛看着自己……不,她没看他,她大睁的眼睛裡什麼也没看。
然後他又听到了「扑」的一声,这回比刚才听得更清楚了,就像是有人把利器戳到肉裡一样的声音。他低头,发现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把一穿而过的拂尘。
瓢虫小姐倒在了地上,透明的血迹在地面上晕开。她脑後插着刻有符咒的短刃,从脑袋的裂口中,噗噗地直往外冒着透明的液体。
——根本没有什麼强盗,也没有什麼信错人的问题。
——骗人的,根本就是瓢虫小姐那个深情的男友!
——恋爱中的女人是没有理智的,他根本不该相信她的判断!
「混——蛋!」温乐灃暴怒,抡圆了胳膊狠狠地向後挥去,但他的胳膊挥了个空,那个该死的道士早已料到他的动作,猛地拔出拂尘,在地上一滚,躲开了他的攻击。
温乐灃胸口的鲜血狂喷出来,溅得满墙都是。
他是魂魄……没错!他现在还是魂魄,但那是道士的拂尘!这拂尘穿过了他的魂魄,也伤到了他的躯壳!
他不顾自己的伤势,踉踉蹌蹌地追着那个男人,想将他立毙於掌下。但他的能力随着血液的喷湧逐渐減弱,不要说造成伤害,连抬起胳膊的力量也越来越小。
道士和那个男人哈哈大笑,只是轻鬆地走几步,就可以躲开他花费全身力气的动作。
「你们会遭报应的……你们会遭报应的……」他连口中也吐着血,愤怒地说。
「报应……哈哈哈!报应!」那两个人类哈哈大笑起来,「谁说杀妖怪有报应呢?神仙说这是功德!功德积够了还能成仙呢!至於你,只要把你打得灰飞烟灭就没人知道了!哈哈哈哈……」
「成仙……」温乐灃冷笑,「你[粗俗词语过滤-#0043]做梦去吧……!」
无效的追杀最终耗尽了他的力气,让他倒在了瓢虫小姐的血泊上。
血泊中的女人早已不见,只剩下了血中的刀,还有一隻小小的瓢虫。
瓢虫小姐,已经死了。
「混蛋……」温乐灃闭上了眼睛,他最後吐出的虚弱話语,不知道是在骂他们,还是在骂自己。
也许他真的不该多管闲事。
也许他那时候就让瓢虫小姐自杀比较好。
更也许他应该仅仅救下她,但绝不该劝她回家。
他叹息。和那麼多妖魔鬼怪战鬥过那麼多次,从小时候就一直在抗争,到了现在却……真是阴沟裡翻船……
很抱歉,瓢虫小姐……
「大师,怎麼样?」那个於中踢了一下温乐灃的手臂,一脸的厌恶。
西装道士得意的鼻子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,「哈哈哈哈……当然没问题!我连他的命门都戳碎了!他怎麼可能还有活路?哈哈哈哈哈哈……」
「大师说得是!」於中諂媚地献上一根烟,西装道士摇手不要,「那,大师,这人怎麼办?他难道就一直这样子?被人看到还以为我杀了人哪。」
西装道士露出了有点纳闷的表情,「说到这个我也奇怪,命门都破了,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都该恢复原形了吧。怎麼还维持着这个模样呢?」
「啊!那我们该怎麼办?」
「别急,」西装道士躬身摸上温乐灃的脚,然後一点一点向上摸,「这种情况八成因为他身上有什麼宝贝,让我找找看,没準还可以增加法力延年益寿……」
摸着摸着,西装道士的手忽然猛地一弹,像被电打到一样跳了起来。他有些惊恐地看着温乐灃的腿,又看看自己的手,好像不敢相信一样。
「大师,怎麼了?」
「不可能的……不可能的……」道士一边念叨着,一边颤抖着後退。
「大师?」於中正惊讶着大师的奇怪变化,一回头,也惊得大叫,「啊!你你你不是——」
温乐灃擦着嘴角的血,慢慢站了起来。他左手拿着开盖的手机,身体周围环绕着淡淡的黑光。
「我不是怎样?嗯?」他冷冷地微笑,一如鬼魅,「你们以为……一个小妖怪就没有靠山了是不是?你们以为看起来很无能的人,就很好欺负了是不是?你们以为这样灭掉我们就没人发现?嗯?」
他举起沾染血液的手机,向他们炫耀似的一晃。
「别忘了,这世上还有一样东西,叫做传递工具。」
西装道士的脸都绿了,「是魂魄行走……是魂魄行走!你是阴家的什麼人!」
魂魄行走,通过任何工具,只要它能将资讯传递过来,就能将魂魄的力量传递过来。温乐灃在这头,温乐源就在那头,只要他们之间还有这个手机,温乐灃就能使用温乐源的力量。
这样的能力听起来很好,不过很累,如果不是太需要,他们是不会这麼做的。而这个摩登道士居然知道魂魄行走,也勉强算不错了。
温乐灃稍微歪了一下头,笑笑:「我们的关係比较複杂,那个绿荫公寓的管理员,我和哥哥叫她姨婆。」
西装道士惨叫着夺路而出,温乐灃用没有握手机的手向他一挥,好像有什麼很重的东西挥过去了一样,猛地压在了道士的背上,把他压得惨叫着趴到了地上。
二百公斤,是温乐源能控制的最大压力,他很幸运,温乐源从来没有对普通人用过这麼高限额的力量。而温乐灃,也从来没有让他对普通人使用过这麼强的力量,但今天他没有说話,到最後他也不会为他说一句話!
对温乐源而言,他不该伤害温乐灃。
对温乐灃而言,他不该对瓢虫小姐赶尽杀绝!
他犯了「禁忌」,所以他将得到「惩罚」。
「饶命……饶命啊!饶了我!我有眼不识泰山!居然……啊!」
道士还在惨叫。他居然没死,果然不是普通货色。一般人这时候应该已经骨折筋断,死得很透了才对。
温乐灃一隻手放在他正在承受强大压力的背上,抬头看着躲在角落裡,已经尿了一裤襠的於中。
「记得我说过的,报应?」
於中拚命点头……一会儿,又拚命摇头。他已经连話都不敢说了。
「你们说想成仙是不是?没有报应?嗯?」
温乐灃的手底下发出哢哢脆响。
「报应总会来,只不过是早晚罢了。」
手下的人从喉咙裡挤出的垂死声音,他的骨头正在一根根断裂,粉碎性的,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不可能修复得了,他已经快完了。
——只要,没人救他的話。
「大……大师!神仙!您放过他吧!」於中颤抖着大叫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,「他快死了!」
「哦,那你的妻子呢?」
「她不是人!她不是人啊!他是人!不能杀人!」
就在快要压断那道士心臟附近的肋骨,让骨头插入他心臟的时候,温乐灃忽然住了手。
他拿起手机放在耳边:「哥,行了。」
「……真的没事了?」
「嗯。」
温乐灃挂了电話,放开了奄奄一息的道士,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於中。
於中不敢面对他的目光,也不敢说話,只是一直打颤。
「报应……没理由只有他一个人受,你说是吧?」温乐灃说。
於中不明白他要说什麼,想点头,又想摇头,最後既没有点也没有摇。
温乐灃扯开道士的衣服,沾了自己身上的血,开始在他的背上画奇怪的符号。
画完之後,他走到了於中面前。
於中一边颤抖一边後退,他一把拽住他,按倒在地,扯开衣服,於中死命挣扎,但他哪儿是温乐灃的对手?温乐灃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便压住他,在他背部的同样位置也画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符。
「你说,不能杀人,」温乐灃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,起身,後退,「你说,杀你妻子就是应当。好,好,你很善良。那我现在告诉你,其实我在你们身上画的是同命符。从今天起,他活,你活;他死,你死。」
於中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使劲用已经破烂的衣服擦自己的後背。
温乐灃笑了:「没用的,你能擦掉血,但擦不掉符,不信的話,你可以让他死死看。」
「不要啊!」於中扑过来,趴到他脚下嚎啕大哭,「不要啊,不要啊!求求你!把这个符解了吧,把这个符解了吧!」
「为什麼要解了呢?」温乐灃惊讶地问,「他不是你的同类吗?不是不能杀人吗?反正只要他活着你就能活着,这有什麼关係?」
「不是的!不是的!」於中死命拽他的裤腿,「我不要和他一起死!大师!求求你,神仙!我不想死!我不想照顾一个半死不活的人!我不想啊!我不想啊!」
「是啊……」温乐灃看了看瓢虫小姐透明的血液,冷冷地笑了,「谁都有求生的本能……不想死的人有很多,不只你一个。」
他一脚踢上於中的胸口,於中倒在地上,痛得身体蜷在了一起。
温乐灃走到瓢虫小姐的血液中,躬身捡起她小小的身体,托在手心中,转身离开了瓢虫小姐伤心的房子。
「我明明都知道,这将是最後的拥抱,你给我一个圈套……」
温乐灃打开手机,设定为歌声的铃声顿时断了。
「乐灃?」
「嗯?」
「你没事吧?」
「没事。」
「……我闻到血气,还有杀气。」
「没事。」
「是你身上的杀气。」
「我说没事!」
「……乐灃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一定会处理好的,所以我不需要过去,是不是?」
「……」
「乐灃?」
「……」
「你在哭吗?」
「没有。」
「哦,那就好。」
那就好。
温乐灃就这样开着和兄长通話的手机,茫然地望向灰濛濛的天空。
我拿什麼和你计较,不痛的人不受煎熬,原来牵着手走的路,只有我一个人相信,天荒地老。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20 PM
第四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一
一生,一世,秘密往事。
永远地关上嘴,闭上眼睛,摀住耳朵,不说、不看、不听。
「这是你的罪孽,都是你的错。」
耳畔没完没了的私语。
二十年。
整整二十年。
***
五岁的小男孩从门外面啪嗒啪嗒跑进来,消失在楼梯口。
五岁的小男孩从走廊裡啪嗒啪嗒跑出来,消失在太阳下。
五岁的小男孩从楼梯上啪嗒啪嗒跑下来,消失在角落中。
他发现自己一动都不能动,只能这麼看着小男孩一次次跑出来又一次次消失,自己却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***
冯小姐嘴裡哼着「玫瑰玫瑰心儿坚,玫瑰玫瑰刺儿尖……」的歌儿在楼梯上飘浮,像坐电梯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。
温乐源坐在楼梯最低的台阶上,头靠在扶手上,强壮的身躯硬是把本来就不太宽的楼梯堵得水泄不通。
「玫瑰玫瑰最娇美,玫瑰玫瑰最艳丽,春夏开在枝头上……」
「冯小姐你别唱了……」温乐源熬不住了,抱着脑袋痛苦万分地说。
本来冯小姐的嗓音不错,唱歌的效果应该也不错才对,可惜她毕竟是鬼,有哪个人听鬼唱歌不起鸡皮疙瘩的?
温乐源的反应很正常。
「要麼你就回你房间去……要麼继续听我唱歌……这裡是我的地盘,不归你管。」冯小姐阴凉凉地给他一句之後又继续唱,「玫瑰玫瑰我爱你,玫瑰玫瑰情意重,玫瑰玫瑰情意浓……」
就算这歌声如何动听……有人会喜欢看着一个光有背面没正面的女人,飘来飘去地唱吗?
温乐源神经很粗,但不代表他的神经能比得上水管粗。
温乐源终於忍无可忍……地四肢并用,开始往楼上爬,看来冯小姐是赢得差不多了。
「玫瑰玫瑰……」
爬到一半,温乐源的动作又停滞了,他想了想,倒退着爬了下来。
「你又回来幹吗?」冯小姐问。
「我改变主意了。」温乐源坐回原来的位置,说。
见自己的歌声没用,冯小姐也不唱了,转而选了温乐源背後的较高台阶站着,「温乐源……」
「幹什麼?」
「我可是你的长辈。」
「是啊,你做我奶奶都够了。」温乐灃不耐烦地说。
「所以,这麼多年,你们的事情我全都知道。」
温乐源搓了搓脸,好像要把她说的話全都搓出去,「行了,我知道、我知道,你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,能不能让我安静会儿,这时候和乐灃整天待在一起就够难受的了,好不容易逃出来会儿……」
头顶上传来冷冷的声音:「哦,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,竟然让哥哥大人这麼为难。今天你不如就在那裡一直待着吧,等舒服了再回来。」
等温乐源大惊失色地抬头去看时,楼上的身影已经消失了。
「你看!你看!」温乐源埋怨地说,「又把他得罪了!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就脾气暴躁,我都尽量忍着不敢得罪他了……」
冯小姐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:「那怨谁?还不是你自己話太多?我刚才可是连一句都没说过。」
温乐源痛苦挠头,「啊啊啊!都是你的错……」
冯小姐:「……」你到底听进去我说話没有?
「好了,」冯小姐用脚後跟碰了碰他,「这麼大人了还整天看着弟弟眼色行事,像什麼样子?奶奶来给你讲个故事,让你把不高兴的都忘了吧。」
温乐源气死了,「我又不是小孩子!」
冯小姐装作没听到的样子,自顾自地就开始讲她的故事:「从前有个男人杀了女朋友,结果血衣洗不干净,据说女朋友的鬼魂会藉着没洗净的血衣来找他……」
「最後女朋友对他说『因为你没用某某牌洗衣粉,笨蛋』,是不是?」
冯小姐静默,一会儿又继续道:「那再给你讲个故事。从前一对夫妇带着小男孩出去玩,小男孩在树下高兴地跳来跳去……」
「後来看录影带,才知道原来有隻鬼手抓着孩子的头髮一拔一拔,对不对?」
冯小姐默然,再一会儿又继续:「再来个故事,你一定没听过,而且你们这些男孩子肯定爱听。話说有一个女孩子在澡堂洗澡,一个女鬼跟她说……」
温乐源忍无可忍地跳起来对她吼:「我替你说吧!那女鬼说『学妹你看我好惨我没有脚啊!』一遍一遍一遍一遍……就跟你一样絮叨!」
「别人都知道了还说!女孩气急了就跟我一样啊!转过来说『学姐你看我更惨我没有胸啊!』就跟你一样只有背没有胸啊!」
「还要不要听?还要听的話,我还知道很——多!要不要我讲给你听!」
本来温乐源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,现在的嘴脸更是恐怖得像要吃人一样,面如锅底,眼如铜铃,牙齜得老长,说他是妖怪都不够形容的。
如果冯小姐有正面的話,她现在的表情大概会清清楚楚刻上「目瞪口呆」四字。可惜她只有背,所以温乐源只能看得到她稍微往上飘了一点,再无其他异状。
温乐源深呼吸几次,又坐回去:「对不起,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忘了那些事,不过我真的很烦,让我安静会儿……安静会儿……」
冯小姐歪了歪头,好像在通过那双不知道被藏在哪裡的眼睛看他。
「好吧,既然这样,那我就再讲个故事……」
温乐源真的要绝望了:「姐姐!阿姨!奶奶!祖姥姥!你行行好吧!」
「这个故事,你一定没有听过。」
「如果是从网路上看来的就不必了,胡果那个胆小鬼的存货,你看过的我也看了……」
冯小姐轻笑:「这个故事我还没有给别人说过,你怎麼就知道了呢?」
还没有给别人说过……他问:「是你自己的故事吗?」
「唉呀,我也不记得了,」冯小姐笑,「不过这也怨不得我啊,这麼多年了,谁还老记得那麼清楚呢?」
「那好吧……」温乐源疲惫地说,「没听过的,你讲吧……」就当没听见吧……没力气了……
***
有一个女人……也许是大户人家的小姐,也许是没落贵族的女儿,出嫁到外地去。
虽说因为连年战争,家中已经逐渐萧条,但女儿出嫁这种事还是不能等闲视之,嫁妆当然不能少,大件的小件的凑合凑合,就是长长的一条龙。
本来有朋友在军阀手下做官,愿意一路护着,结果出嫁前一天被调走打仗,可吉时又不敢耽误,出嫁的队伍就只好忖忖地出发了。
果不其然,出嫁队伍刚走到一半,经过一个叫乌头山的地方时,忽然衝下来一队土匪,硬生生地衝散了队伍,开始大肆抢掠。
那些家丁保鏢哪是土匪的对手,只是稍稍做了些抵抗,转眼间就被杀得一个不剩。
出嫁的新娘子在丫鬟婆子的帮助下逃出轿子,但女子的小步子怎能跑得过土匪的高头大马?
只听得身後呼喝声越来越近,新娘子什麼也忘了,只知道不停地跑,跑……
马蹄声已然接近背後,丫鬟在身後猛推她一把,悲愴地喊:「跑啊!小姐!」
身後,随即传来丫鬟的惨叫。
也不知哪来的力气,新娘子挽起裙子发疯地跑,速度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。
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,又跑了多久,等她恍然之时,才发现早已甩掉了土匪,跑到了一个小城镇上。
那个小城镇离夫家不远,她便用身上仅剩的钱,雇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农妇,请她们送她到夫家去。
儘管遭遇那样可怕的事,所幸她身上还带着嫁人的信物,到了夫家,很快就被迎了进去,夫家一面派人去她家中通报她平安的消息,一边与她成了拜堂之礼。
如果人生也能如故事一般,到了该结束的地方就结束,那必定能少了很多的遗憾。可惜,这不是故事。
新娘子变成了少奶奶,新婚的几个月裡,夫妻两个真个是整日卿卿我我,蜜裡调油,好得跟一个人似的,羡慕死人。
但最甜的时间只有那段,结束之後,方才是地狱的开始。
少奶奶的丈夫原本是个紈裤子弟,仗着家大业大,整日在外面吃喝嫖赌抽,五毒俱全、无恶不作;但因为还有两个稍成才的弟弟,他爹娘也就不管他。
这回因新娘子貌美如花,竟能令他新鲜了几个月,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。
但仅仅这几个月已是他忍耐的极限,不久,他便又故态复萌,丢下新婚妻子和他的狐朋狗友们玩在了一处。
可怜少奶奶年轻貌美,却被丢在深宅大院中自生自灭,没了夫君相伴,又彷彿没有怀胎的消息,如今连到前院与公婆一同进餐的资格都没有,只有整日以泪洗面。
具体是什麼时候不记得了,也许就是从夫君不再往後院来之後不久,少奶奶就得了一个怪病。
每天吃罢早饭,她就全身酸软,必定要躺下睡觉,约莫半个时辰後,不管有没有人叫,她都会忽然醒来,此时就会发现她全身正在流水。
那水既不臭也不黏,就像出汗,只有点淡淡的血腥气,流水的时间大约一个时辰左右,每每要将床褥都浸得透湿方才慢慢停止。
少奶奶怕死了这怪病,原本她就不再受那家少爷的宠,路上丢了那麼多嫁妆,家裡又无力再置办那麼多礼品,夫家就在为这个不高兴,猜测是不是她家小气不愿出钱,收了她与儿子拜堂已是大恩德,现在又得了这个怪病,不赶她出门才怪呢。
幸亏夫君新婚过了之後,便总也不在她这裡住,就是住也住不到她发作的时候。
所以这病也只有家裡又补送来的陪嫁丫头们知道,到了时辰拿净褥来给她换掉,被水浸透的就悄悄拿去洗。
奇怪的是,就算身体这样流水,她也不需要喝很多水来补,甚至逐渐不饿也不渴,连饭也不想吃了。
有一个月,夫君全没到她这裡来一次,她竟还稍有些庆幸,因为这样就不必紧张夫君知道自己的秘密了。但之後的消息,才是真正打击了她。
夫君,同时迎娶了第二、第三房妻子。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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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20 PM
她知道的,她知道的,夫君必定会有第二第三个妻子进来,新婚之时她就听他说过,不过沉浸於甜蜜之中的她,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事居然真的会出现。
她的房和二房、三房离得很近,只隔了一道墙,从那天起,她就只能整日留在自个儿的房裡,听着隔壁夫君和她们的调笑声。
也似乎是从那时候起,每日,水流得更多了。
刚开始还只是染湿了被褥,如今除了染湿被褥之外,还从床上流下去,流成一道蜿蜒的小河,在屋裡诡异地攀爬。更怪的是,现在流出的水也不像以前那样清亮亮的,而是变得非常浑浊,带了些暗红的颜色。
二房和三房的家境不错,虽然她家已经开始败落,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那两房家加起来也比不上她家。
可那两房并不因此就安分地做小,反而天天在夫君耳边嘰嘰咕咕没多少好話,搞得夫君偶尔到她这裡来也是吊着一张脸,不多久就走了。
她惴惴,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。但夫君的眼色就是她的命运,若是夫君都这样对她,那她的日子还能好过得了吗?
可是变了心的男人就拉不回来了啊!她却还不明白,只一味地觉得自己不够漂亮,拚命在自己生病後脸色就没有好起来的脸蛋上,涂抹胭脂水粉,每日每日,勾绘出好一副精緻的美人图。
但除了这些之外,她根本不敢去做任何事来挽回丈夫的心,更不敢有半点不满,她只希望夫君能回头,只要他回一下头,一定能看得到她为他盛开得多麼漂亮。
因而即使是这样美丽的她,夫君渐渐地连一次都不再来看她,牡丹开得再美,赏花人不在,也是不行的。於是牡丹又渐渐枯萎了。
应该赏花的人不在,不代表别人就是死的;夫君不在,不代表他的兄弟们就不懂花开时的绝美胜景。
也许得不到的才是最好,也许偷情才够刺激,不知从何时起,夫君的两个弟弟就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的小院裡,明裡暗裡地对她挑来逗去。
她可是从小便被教会要严守三从四德的大家闺秀,哪裡见过这等阵仗,被吓得大惊失色。
可不管她怎麼躲,那两个人总能交替着出现在她面前,又是淫词又是艳语,把她臊得又羞又怒,却对这两个小叔子没有办法,若是告了公婆,反而会被骂做不守妇道、勾引小叔的淫荡女人。
一次,夫君的大弟竟要强行将她往床上按,她拚命挣扎,结果二弟进来了,她向他求救,以为他能救她,没想到那兄弟二人竟是同样禽兽,扑过来就帮着按她的腿。
她喊啊,喊啊,喊得嗓子也哑了,她知道娘家给她带来的丫鬟,必已被做了手脚,但她也知道至少隔壁的二房和三房肯定是能听到的。
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房樑上迴盪,她听到颤动的木床在耳边呻吟,但是没有人来救她,没有人来救她。
——有人来救她,可惜是在最不堪的时候。
夫君的大弟办完了事,二弟刚要爬上她的身体,门就被撞开了,气得发抖的公婆站在门外,恶狠狠地看着小屋裡散发淫靡气味的三个人。
「救救我……」她无力地乞求。
但谁也没听到。
「反了!反了!一个淫妇就把你们都弄昏头了!」婆婆扯散了头髮,边哭边骂。
公公举起枴杖,不由分说就向床上的她打来。
被父母的蒞临吓呆的两个禽兽终於醒悟,叫道:「爹!娘!是这荡妇她勾引……」
枴杖不由分说地兜头打下,那两个禽兽套上衣服就仓皇逃窜,又被家丁们挡住。唯有她,无人理会,本就让血流了满床,又硬受了一拐,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。
见她这样,公婆也好像吓坏了似的,带着人火速退了出去,把她娘家的丫鬟仆从都丢进小院裡,又锁上了院门。
那门一锁,就是三个月。
她受了严重的伤,且被关在这小院裡,没有大夫来看,她的身体就很快地坏了下去。後来,她已经不太记得那段时间的事情,只记得自己时而清醒、时而昏沉,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,而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。
日复一日,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,偶尔她稍微清醒,就觉得丫鬟仆从们好像少了。
她想,他们也许是逃走了吧,不知道是从哪裡逃走的呢?如果可以的話,她也希望悄悄逃掉。
但是捨不得夫君啊……对了,夫君呢?为什麼他不来呢?
终於有一天她清醒的时候,发现连最後一个丫鬟也不见了,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。
她有些痛苦,又有些放鬆,因为再也没有人陪她一起受罪了,再有罪她自己受就好了。
她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,一日夜晚,她沐浴在月光下,慢慢地给自己梳头。寒冷的夜裡,院中竟还有小白花开着,她就看着那些白花,口中轻轻地哼歌。
没关係,没关係,就算只让她一个人住在这裡,她也不怕,她知道她是清白的,她知道夫君必定明白她的,总有一天,她会向公婆说清楚,让两个小叔子还她的名誉。
当然她明白,自己的贞节无论如何是回不来了,但她已做好了在这裡待一辈子的準备,即使只能隔墙听着隔壁夫君的声音,听着他与小妾们的欢闹,即使今生都只能住在这裡,也都罢了。
有脚步声经过小院门前,两个男人低低说話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。
「哟,这裡怎麼阴风阵阵的,怕人呢。」
「是啊,那……时候没人住以後,这儿就老这样。」
「我怎麼还听得见人唱歌呢?」
「别胡说!人吓人吓死人的!」
「是是是。不过我也听说,当初的大少奶奶长得那个漂亮,人人都夸!结果谁知道是个狐媚子,大少爷又娶了两房太太,她就忍不住了,嘻嘻……居然一下子勾搭两个少爷……」
「嘿嘿嘿嘿……你光是听说,我可是亲眼看到!那大少奶奶的腿啊,白得……嘻嘻……那眉,那眼,那身浪劲!连我都想爬上去……
「嘻嘻嘻嘻……要不是当时就被老爷打死了,新大少奶奶还说要把她赏给我们……」
说話的声音逐渐远去,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梳子,注意到上面已经被自己捏出了深深的指痕。
新的……大少奶奶啊……
月光,仍是又清又冷,冷得令人发颤。但她已经没有感觉了。
是从什麼时候开始的呢?她看着手想,我是从什麼时候开始用这把梳子的呢?白色的,没有装饰,没有刻花……对了,连梳齿都没有的。
每当夫君不来的时候,她其实没有在睡觉,身体流水的时候,她也没有睡,只是坐在那裡梳头,用这个梳子……不,这不是梳子,这是是一根人骨,我一直在用一根人骨在梳头。
可是,这是谁的骨头呢?
月亮清凉幽深的光芒照在院角,她看看那裡,原本应有小白花的,小白花到哪儿去了呢?为什麼那裡只剩下一堆堆的人骨呢?
是了,她终於想起来了,那些丫鬟和仆从其实根本就没有走,他们都留下来了,留在这个小院裡,变成了小白花……
不,那不是小白花,只是她的错觉罢了。
她把他们都吃了,都吃了……
她终於想起来了,她全都想起来了。
其实她当初就没有逃过土匪的追击,土匪一刀插进了她的背心。
送亲的队伍并不是在行进的时候被土匪追到,而是在湖边休息的时候。所以她当时逃向的也不是活路,而是湖水中央。
被砍到之後她又继续地跑啊跑,一直跑到水裡,淹死在裡面。
是了,是了,她早已死了很久,却还心心唸唸地要嫁人,因为偷偷见过的夫君一面,那个英俊少年。
为了回到夫君身边,她变成了吃人的鬼,每天每天,不知道吃了谁,然後,回来流水,把那个人的水都流掉,等待下一次的吃食。
但付出这麼噁心的代价之後,最终她得到了什麼呢?第二次被弄死,然後一口一口吃掉身边陪嫁的丫鬟仆从。
她以为他们能给她作主的,她以为总有人能给她作主的。
但其实没有,谁也靠不住。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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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26 PM
第五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二 上
那天晚上的事,对所有生还的人来说都是恶梦。
二少爷和三少爷忽然疯了,对着墙壁拚命下跪叩头求饶,嘴裡喊着化做一滩水失踪的大少奶奶的名字,一会儿,竟瘫倒在地上。
和他们在一起的老爷和夫人赶快让人去扶他们起来,才发现他们从七窍裡不断地湧出血来,有个丫头尖叫一声,就见两位少爷的身体从毛孔中往外喷血。
如果有人见过当初她「生病」的模样的話,必定就会明白是怎麼一回事,可惜,即使她生了那麼长时间的病,除了身边人之外,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。
接着全身喷血的是老爷,然後就是夫人……
那天晚上,好好的家裡变成了血池地狱,到处都是呻吟声,到处都是新鲜喷发或正逐渐干涸的鲜血。
不能逃,逃不掉,逃到门口就要被硬生生地抓回去,从脚开始,一点一点捏碎。只有几个胆大敏捷的,爬墙窜了出去,才算保住了命。
等到第二天日出,一切都结束的时候,偌大的院落裡,只剩下了一具具皮包骨的尸首,蒙着黏糊糊的血浆,间或有老鼠在尸首中间跑来跑去。
至於大少爷和他的新妻子,谁也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,因为天亮以後,胆大的官差到那家看时,在大少爷房间只看到了一堆碎肉,谁也不知道那堆碎肉是谁的,不过也无所谓了,反正,死了以後,谁都是一样的了。
这整个宅子从此就变成了鬼屋,没人敢住,没人愿意买,只要有人敢进去,那必定是活着进去死着出来,把继承那家房产的亲戚急得直跳脚。
幸亏後来来了一个法力高强的道人,让人去捞出作怪的少奶奶的骸骨,埋在地基下,又盖了一所房子,她才终於安静了。
随着时间的推移,那压着骸骨的房子转了无数人的手,人们已经忘了它所代表的故事,只看到那骸骨上的房子。
几十年前,一场大火烧燬了那栋房子,有人在上面又盖了一座更漂亮的建筑,然後又是斗转星移,兜兜转转。
最终,那间房子变成了公寓,吸引着无数南来北往的客人进住——包括那些不是人的东西。
***
「故事讲完了?」
「讲完了。」
「真无聊。」温乐源评论。
「是啊,我死得真无聊。」
温乐源扭头看着她,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,「你你你你……你是说那是你吗?」
冯小姐默认。
「那你的正面呢?正面哪去了?别告诉我是变成水流干净了。」
「……」她的确是正想这麼说,「那些无聊的事你别管……这个故事你听完了有什麼感觉?嗯?」
「又不是小学生学课文,学完了还要写感想……」温乐源不满地哼哼。
冯小姐用鞋後跟踹了他一脚,「难道你还不明白吗?我活着的一辈子都是在等,等有人来帮我,有人来救我,有人能给我做点什麼……这在这世界上谁又靠得了谁?总有谁靠谁的想法才是有问题的。」
温乐源不爽:「你难道是说我弟弟喜欢靠着我吗?」
「恰恰相反!」冯小姐阴沉地说,「不是他喜欢靠着你,而是你喜欢他靠着你!你喜欢当保护者的角色!」
「你就喜欢这种变态角色满足你的虚荣心!」
温乐源暴跳,「谁说的!我才不是!」
「不是吗?」
冯小姐步步进逼,「难道你不是把外面所有的危险,都当成可能伤害他的东西?难道你不是把他好好藏在家裡,恨不得他连门儿都不出去?
「从那时候起,你就跟个变态似的,整天追在弟弟屁股後头,弟弟长、弟弟短,弟弟发生点什麼事,你就跟天塌了一样!」
温乐源有点理不顺了:「我……我那是保护!」
「保护?你那是过度保护!就跟保姆没区别!」
冯小姐毫不留情地指出,「你还别不承认!难道你希望万一你死了以後,还有其他人像你一样保护他?
「搞清楚!他也有自己的想法!他也可以为自己的事情做决定!
「既然事情关係到他,就让他也参与,不要老是自个儿瞒着,到包不住了才抖出来,看以後没了你他还怎麼活!」
「……你今天的話真多……」
「承蒙夸奖。」
「不过那个事……」温乐源叼一根菸,啪地一声点着,「我还是觉得他不知道为好,最好等我解决了……」
「因为会影响你『好哥哥』的形象吗?」
温乐源抱头:「拜託你能不能别说得那麼清楚明白啊……」
冯小姐的声音裡包含了无限鄙视:「你是当好哥哥当习惯了吧,生怕在他眼裡有你一点儿不好的形象……
「是不是怕被他知道真相以後,那个『本来就有瑕疵的所谓好哥哥』就更不值钱了?嗯?也对啊,其实当时都是你的错……」
「冯!」阴老太太威风凛凛地站在门口,一手提着一个塑胶袋青菜。
温乐源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这麼感激她的出现,简直就是解救他的天使啊——虽然皱纹多了点。
「啊,老太太……我只是跟他玩玩……」冯小姐飘到她身边一旋身,勾走了她手裡的塑胶袋,穿墙钻入她房间。
阴老太太瞇起眼睛,重重皱褶下浑浊的眼珠,微微闪着灼灼的光,「莫管她说啥!甭管啥决定也要你自己做哈,和我们莫关係。不过,不要把你弟弟当傻瓜。」
「对不起,我知道了。」
非常难得,温乐源没跟她争辩,只老老实实地说。
大概被老太太用什麼办法拖住,冯小姐没有再出来。
公寓裡彷彿只剩下温乐源一个人,安静得不可思议,他可以听见公寓外,很远很远地方的狗叫声,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汽车声与人类的嘈杂。
口中喷出的白烟嫋嫋上升,他几乎也能听得到它与空气摩擦时发出的点点声响。
哥!
抓住我!
哥!
拉住!拉住!
哥!
那小小的声音,怎麼会有那麼强大的力量呢?那小小的身体,怎麼会有那麼大的力气呢?
到现在想起,还是觉得不可思议。
但他……还是没有拉住。
冯小姐所说的那个故事,意思他明白。其实他就是在把弟弟当成那个故事裡的女主角,愚蠢的、依赖的,等着别人来拯救。
但其实不是,他有自己的能力,他能够对自己现在的状况做出决定,能够自己摆脱困境。
问题是,在他的眼裡,弟弟仍然是那个躺在婴儿车裡,一看到他就扬着四条腿……不对,是小小的四肢使劲晃,小嘴裡笑得嘎嘎的那个小傢伙。
这大概就是父母的心情,明知道孩子已经长大,却还是不放心他自己出去闯荡,总觉得前方到处都是陷阱,而自己的孩子仍然还是小时候的模样。
啊……这話当然不能让乐灃听见,否则岂止是死定了而已,至少也要被殴个生活不能自理吧。
不受控制地,脑子裡浮现出了过去的情景,越来越多,越来越多。
抱着刚出生三天的新生婴儿,惶惑惊恐的自己。
小小婴儿逐渐长大,从除了吃就是睡的时代慢慢升级到会爬。
三四岁的小小男生,被哥哥取笑说曾在饭桌上替他换尿布,立时又羞又怒,居然还会跟哥哥打架……
話说回来,那时候的杀伤力真小啊……感叹……如果弟弟能一直都那麼小就好了,欺负起来也更方便……咳咳……
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楼梯上跑下来,无声地穿过温乐源的身体,消失在墙角里。
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走廊深处跑出来,向一个虚空的位置伸出手,好像拉着一个比他高很多的人一样,消失在门外。
一个五岁左右的小男孩从门外跑进来,奔向温乐源,他伸出手,却只接到一个像空气一样轻浮的幻影。
五岁,多可爱的年龄,为什麼他就要遇到那种事?
为什麼只有他一个人遇到那种事?
犯错的应该是自己才对,怎麼能让他一个人承受?
身後被人捅了两下,温乐源回头,发现温乐灃一脸很不爽的样子蹲踞在身後。
「幹嘛?想向你大哥我道歉吗?」
「做你的梦!」温乐灃毫不留情地打碎他的幻想,「愿赌服输,谁让你输了还不服输,非要干一架才满意!」
「我不要洗碗……」温乐源抱头呜咽。
温乐灃无声叹气。你是哥哥啊……什麼时候才能拿出点哥哥的权威……
「哥……」
「幹嘛?我是不会接受你的道歉的!」
如果是平时的温乐灃,这会儿已经忍不住踹上去了,但今天他没有,他很烦,非常烦,不想和他玩。
「我刚才,就坐在那裡的时候,做梦了。」
温乐源愣住。两人许久都没有说話,一个在等待对方的反应,另一个已经忘了怎麼反应。
菸头的火光慢慢向後蔓延,最终烧到了手指,温乐源被烫得全身一震,慌忙将剩下的菸头扔到地上,用脚尖狠狠踩灭。
「梦这个东西嘛,都做不了準的,」他狠狠地踩菸屁股的灰烬,就好像它与他有杀父之仇、夺妻之恨似的。「要麼是你自己脑袋的活动,要麼就是『其他东西』在影响你,别在意,别在意。」
「我还没说是什麼梦呢。」
「……啊,是啊,不过我看你的样子好像就是做了恶梦似的嘛,别这样,大不了从今天开始我给那老太太洗碗,我再也不会有怨言了,我发誓……」
「是吗?」温乐灃抬眼看着转过身不让自己看他表情的人。
「那你在紧张什麼?」
「我紧张什麼?哈哈哈哈……笑話!我紧张什麼……我能紧张什麼!我还有事先出门,有什麼事等我回来咱再讨论……」
站起来,拍拍屁股,做出一副瀟洒的样子往外走。
温乐灃也不拉他,只低着头淡淡地说:「就像每年的这个时候一样,总是梦到我好像不是在这裡,而是在一个很远的什麼地方,周围又黑又小又窄。
「我呼喊,发现我没有嘴;我想去敲,却发现我没有手;我不能站,不能坐,不能躺,我甚至都是不存在的。
「我周围也不存在任何东西,可我就是被囚禁在同一个地方,哪儿也不能去。」
温乐源努力维持着脸上不自然的笑,一手去摸口袋,菸已经抽完了,只剩下一个空菸壳。他用力捏扁了那个空菸壳,又在手心将它用力揉成一个团。
「只是梦……只是梦嘛……如果你实在不舒服的話,咱们可以去找老太太,说不定她能让你别再做梦……」
「今天那个梦不太一样,」温乐灃阴鬱地说,「今天的那个梦很舒服,我看到那个困着我的东西破了,上面有光,我可以通过光飞上去……」
温乐源的手停住了,又忽然使上了巨大的劲道,硬把空菸壳揉成的团,按成了一张扁平的纸饼。
「然後呢?你飞上去了?哈!恭喜你,羽化成仙了!好兆头啊!」他打着哈哈,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話。
温乐灃冷冷地看着他,那种冰冷是在禁制情绪之外的时候,从来没有在「温乐灃」这个人脸上出现过的。
「温乐源,我都不知道你居然会这麼胡编。」
温乐源笑不出来了,用力按着纸饼的手心更是加大了力度。
「我就看看你,还能编到什麼时候去!」
温乐灃站起来,转身往楼上走去。
他的步子有些怪,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蹲得时间太久的缘故,但仔细看就会发现,那根本就不是蹲得太久的问题,而是他的双腿正处於轻微的僵硬状态,弯曲以後就很难伸直,伸直以後就很难弯曲。
「乐灃!」温乐源怒吼,「你的身体怎麼回事!」
「我的身体?」上了几个台阶,温乐灃困难地喘了一口气,回过头时,白净的脸已经涨得通红。
「你看我的身体怎麼样了?肯定还和以前一样基本上能动吧,别担心,反正就快要羽化成仙了。」
「乐灃!」
温乐灃低头一笑,眼前忽地一片昏花,苍白的视界中,有一个人向他狂奔而来。
你不说,我也知道。
我的身体,只有我自己最瞭解,从一开始,我就已经非常清楚。
不要以为你骗得住我,在这件事上,你做的总是错的。你不该隐瞒我。
得了,别自作聪明。我才是最後做决定的人。
温乐灃的身体从楼梯上滚落下来,温乐源忘了自己还有特异功能,只知道向他一路狂奔。然而等他过去,却仅仅接到了一个伤痕纍纍的躯壳。
温乐灃的魂魄不见了。
等他去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。
***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26 PM
温乐灃躺在床上,阴老太太跪在他的床周围,一张一张贴着以黄裱纸和真正硃砂所画的符咒,符咒贴了一圈又一圈,每一圈十八道,前後加起来竟足足有百多道符。
温乐源坐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裡,看不清他脸上是什麼表情,不过必定不是什麼好表情。
因为整个房间裡都是他负面情绪的压力,刚才还有劲玩他的冯小姐,现在已经逃得不见影子了。
贴完最後一道,阴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,刚才的动作,对她九十多岁的老身体实在有点为难,刚一起来就能听得到她腰骨发出的哢噠哢噠声,好像随时都会断掉一样。
「行了,行了哈!」阴老太太看着温乐源死气沉沉的模样就来气,「看你一张大便脸!他又不是不回来哈!你要死到啥时候才够!」
温乐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:「我怕……他回来就又走了……」
阴老太太气得真想踹他两脚,「所以这不等着封他吗?你以为我在干莫哈!」
「可是……」温乐源烦躁地揉着自己的头髮,简直要揉掉一层头皮才算,「可是我觉得他肯定是不想看到我……」
阴老太太一把拎起他,开门,扔,踹!
叮铃匡啷一串巨响,温乐源从走廊这头滚到了那头。
「死老太婆你想怎样!」
很好,恢复精神了——虽然是暂时的。
***
天色越来越暗,夕阳逐渐在钢筋水泥的森林裡缓缓下沉,只剩下最後一丝光线还在继续挣扎。
胡果走到公寓门前,忽然感到背後有一阵寒风掠过,鸡皮疙瘩唰地就集体起立了。
他抖抖瑟瑟地回头看去,身後什麼也没有——没有风、没有人,什麼也没有。
胡果一路惨叫着逃进公寓裡去,公寓的大门在身後沉重地「砰」一声关闭。公寓外的地面上,像海波一般漾起一阵震盪的波纹。
「温大哥!温二哥!」胡果拍着自己隔壁的房门,眼泪哗哗地就下来了,「有鬼呀!有鬼呀!太阳还没下去就有鬼呀!鬼造反了呀!」
「放屁!」裡面传出温乐源不耐烦的声音,「让我安静会儿!否则现在就把你从二楼扔出去!」
胡果哭得气都上不来了:「可、可是我没有在撒谎啊!这裡和以前感觉不一样了啊!」
「滚!」温乐源真的发怒了。
胡果跌跌撞撞地窜回自己的房间,抱定一根笤帚作为武器,浑身抖得筛糠一样。
他觉得这不是错觉,这个绿荫公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。以前虽然也总觉得阴,总觉得暗,觉得可怕,但从来没有真正让他恐怖到觉得噁心的东西。
今天刚到门口时他就觉得不一样,进来以後更加明显,简直就是有很黑很黑,黑到一摸就稠得黏到手上的那种东西压在头顶,让他心头像被放了什麼很重的东西一样,简直喘不过气来。
为什麼会这样?为什麼会这样?为什麼温大哥温二哥都不管?这裡实在太恐怖了……他要搬走……
***
女妖精蜷成一团躺在床上,身上盖着三四床被子,把她本来就很小的身躯衬得更小。
从她在被窝缝隙中露出的圆圆小脸上,透出了一种非常病态的嫣红,王先生摸摸她的额头,明明应该是已经烧到烫手的皮肤,却冷得像冰块一样。
她已经在电褥上躺了很久,没直接接触到的部分是温热的,可她直接接触的部分却异常地冷,就像那裡的电热丝集体罢工了一样。
「你怎麼样?」王先生担心地低声问。
「好噁心……好噁心……」女妖精低声说,「我受不了了……」
「算了,我们不等了,现在就走。」王先生伸手要抱她,她把他推开。
「不要,儿子马上就到了……咱们得等儿子……」
正说話间,外面传来一串巨响,一个年轻男子冒冒失失地一头闯了进来:「爸!妈!你们怎麼样!」
王先生道:「我没感觉,不过你妈可能不太好。」
男子扑到床边,将女妖精轻鬆地拎起来背在背上,「我早就说过我讨厌这种地方!你们怎麼就坚持要住在这儿啊!省钱也不是这麼个省法!看吧!今天噁心得我差点进不来!」
女妖精无力地呻吟:「可是平时这裡的确不错啊……别的地方哪有这裡干净……谁知道今天怎麼就变成这样……」
「得啦!别说話了!到我公司的房子去。」
「你刚工作就有房子啊……」
「我的娘啊!你现在还管这个幹嘛!」
王先生随便取了一件衣服搭在女妖精身上,父子两个带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女妖精迅速向楼下转移。
冯小姐的背影站在一楼楼道裡,看到他们下来,让出了一条通路。
「谢谢!」王先生匆忙地说。
「不用客气……」眼看着他们离开公寓,冯小姐转而望向了走廊深处。
那裡原本看起来很正常的墙壁,透出了不太正常的颜色和暗光,就像不是水泥的一样——也许像玻璃,也许像陶瓷,反正就是不像水泥做的。裡面有某种东西钻来钻去,透着若有若无的光,如同一场拙劣的皮影戏。
阴老太太弓着腰从自己的房间出来,走一步就要深深地喘一口气,从房门口到楼梯口的短短距离,那沉重的呼吸和步伐简直就要压垮了她。
「你怎麼样?」冯小姐问。
「这話该我问你哈。」阴老太太沉沉地喘息了几声,道,「我不得已动了你的根基……」
「那不是正好吗?」冯小姐高跟鞋的声音哢噠哢噠地走开了,「我们都是被困在这裡的可怜人……」
她每走一步,高跟鞋裡就发出「咕唧」一声,水从鞋子裡漫出来,在楼梯上留下一个个潮湿的浮水印。
阴老太太望向刚才冯小姐所看的地方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在小小的走廊裡,悠长的叹息森森地迴盪。
沉默者从自己的房间裡出来,一手夹着两隻猫,肩膀上卧着几隻,头上还趴着一隻,背後的背包上,也有几隻猫仔挤挤挨挨地卧着。
他的主人一边和肩膀上的猫搏鬥,手裡还使劲拖着一隻肥猫的後腿往外走,那只肥猫杀猪一样嚎叫,看来对出门这件事相当不满。
阴老太太向他更深地弯了一下腰。
沉默者道:「这裡又要变得和二十年前一样了吗?」
阴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年轻,口音也变了:「是啊,所以还是请您离开一下,等事情结束之後再回来。」
「需要我的帮忙吗?」
阴老太太咧开豁牙的嘴笑了笑:「这裡将有骯脏的东西,也许会伤害到您的。这种小事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,希望不会造成您的不便。」
「没关係。」沉默者看了一眼她的房间,「那裡有一个小姐和她的兄弟,我能带他们一起走吗?」
「那真是再好不过,请。」
沉默者向门口走去,他身後的主人继续一路与肥猫搏鬥着离开,一大群猫从他的房间颠儿颠儿地跑出来,跟在他们身後。
阴老太太的房门也开了一条缝,肥硕的三胞胎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外面,撒腿就跟着猫军团跑了出去。
何玉被宋先生和宋昕从楼上架下来,胸口贴着符,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。
「婆婆!我们走了!」三鬼转眼间就消失在半开的门外。
胡果连滚带爬地从楼梯上逃下来,大喊着:「啊啊啊啊!我再也受不了了!」衝出门外。
看着住客们一个一个离开,阴老太太慢慢直起了身体,在脸上缓缓揉搓,她原本苍老的脸庞上皱纹逐渐消失,整个人竟慢慢变得年轻起来。
现在站在那裡的女人身上穿着老太太的斜襟大褂,却长着一张年轻的脸,这组合不能不说有些怪异。
阴女士从怀裡取出一摞符咒,漫天撒开,符咒们飞旋散开,最後又直挺挺地落下,竖立在她周围。
她冷静地命令道:「现在开始封锁。没人的去一个,有人的去两个,202房间空下,其他全部封锁。」
那群符咒好像能听懂她的話一样,有几个蹦达着跑向一楼走廊,每到一个房间门口,都有一个符咒奋力一跃,黏在门上,像渗透一样消失在门板裡,若是有人的房间,就会自动有两个符咒跳上去。而剩下的大部分符咒都一级一级地爬上了楼梯,向二楼进发。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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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28 PM
第六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二 下
温乐灃仍躺在那裡没有动过。除了身周的大符咒圈外,他的头部所冲方向有一个稍小的符咒圈,温乐源盘腿坐在裡面,眼睛盯着温乐灃头顶百会穴,一根接一根地抽菸。
由於没有开窗也没有开门,连内屋和厕所的门都已经被封死,房间裡瀰漫着浓厚呛人的菸味,轻烟所佔据的位置,已经从房顶蔓延到了距离地面不到半米的位置,如果是普通人的話,就算还没有尼古丁中毒也该差不多了。
最後一丝阳光挣扎着消失在地平线下,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。
就在阳光消失的一瞬间,公寓门前的空地上忽然破了一小块,那块小小的土地啪喳一声塌陷下去,一隻黑色的小爪子从裡面钻了出来。
随着那块地方的破损,空地的其他地方也像约好了一样,啪喳啪喳裂开了无数小小的缝隙,然後塌陷,无数黑色的小爪子都一个个从地底下钻了出来。
小爪子们在地上挣扎,死命挣脱地面的束缚,刨开土壤或石头,从裡面挣脱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东西,有的像海星,有的像章鱼,有的像长着瘦长四肢的小外星人,但有一点是相同的,那就是它们都拥有同样的东西——至少一隻黑色的小爪子。
阴女士上楼,进入温家兄弟的房间裡。
繚绕的烟气在她进来的同时,迅速地包绕了她的全身,但她彷彿毫无所觉,逕直走到温乐源身边道:「怎麼样?有没有效?他回来没有?」
她问一句,温乐源摇一次头,「不行,不管怎麼叫,就是没有回音。」
阴女士也有点急了,「怎麼会没有回音呢?虽然这不是真正的身体,但毕竟出生年月日时都和他一模一样,以前叫他都有反应啊!」
温乐源按住一直在突突突突地跳着疼的额头,说:「我记得过去你曾说过的……三十年……是极限。
「我那时候想,到了三十年再给他找新的身体也行,但现在看来……恐怕支撑不到那时候了,他毕竟不是普通人,这个身体能支撑二十年其实已经是极限了。」
阴女士看看没有呼吸、没有心跳,除了没有躺在棺材裡之外,和死人没有两样的温乐灃,抿了一下嘴。
「小源……」
「幹什麼?」
阴女士微微犹豫了一下,最後还是问道:「其实我应该那时候就问才对,但我总觉得那样好像在责备你,毕竟那应该不完全是你的错。但到了现在这个地步,再隐瞒下去也没有什麼好处了。」
温乐源吐出一口嫋嫋的菸气:「你是想问,我们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麼事吧?」
「是,我还是觉得我必须知道。」
温乐源看了她很久,又低下头抽烟:「姨婆,这件事你能不能不要管?」
阴女士加重语气道:「但是这样下去我根本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裡,也没办法出手弄他回来。」
「但是……」
「你是觉得那时候犯的错误太大,所以难以启齿吗?如果你觉得保持沉默更好,姨婆也不逼你,但你已经害了他一次,不能再害他第二次啊。」
又是长久的沉默,温乐源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菸,速度越来越快,脸色也越来越难看。最终,他还是鬆口了。
「好……姨婆,我告诉你吧。其实,二十年前……」
窗外,月正当空。
今日是阴曆十五,正是月亮最圆的时候,但同时也是阴气最重的时候。
明月笼罩的窗口本应是朦朧的,美好的,但在这绿荫公寓的窗上,却映着张牙舞爪的奇异怪物,向屋内狰狞地挤来。
就在阴女士的精力被温乐源吸引过去的瞬间,地上的温乐灃猛地张开了眼睛。
「乐灃!」温乐源当即忘了自己正在说什麼,惊喜地叫了一声。
温乐灃的眼珠转向他们。
阴女士看着他,微微皱了一下眉头。
「乐灃,你感觉怎麼样?没事吧?你到底上哪儿去了,真是吓我一……」
阴女士猛地按住了温乐源伸向「温乐灃」的手:「等一下!」
「什麼?」
「你仔细看看他的样子!」
房间裡没有开灯,却有月光异常清明地照下来,正好将温乐灃笼罩在光线裡。
藉着那说明不明,说暗不暗的光,可以看得到温乐灃的眼睛很黑很黑,黑得很不正常,而且完全不反光,这说明他的瞳孔已经完全散大了,现在他这个身体,分明就是「死的」。
这是阴老太太专门为「温乐灃」处理过的身体,如果温乐灃真的在这具身体裡,那这具身体的瞳孔就不应该散大,除非,在这具身体裡的,根本就不是温乐灃本人!
「温乐灃」对温乐源的呼唤根本就没有反应,只是看了他们一眼,手指头微微地动了一下。
在它动手指的同时,整个房间骤然发生了剧烈的震盪,所有符咒无风自动,齐刷刷地掀起了一个角,又像被风吹过一样落了回去。
温乐源额角的汗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,滴到他自己的裤子上。
「怎麼会……怎麼会有别的东西进去!我明明看得好好的!」
阴女士抓过他狠狠甩了一巴掌,「你给我冷静!冷静!你慌了对他没一点好处!」
「温乐灃」又动了一下另一隻手的手指,又是一阵比刚才更加剧烈的震盪。
温乐源和阴女士一个站不住,咚咚两声跌倒在地上。所有的符咒被掀起了两个角,又慢慢地回落原处。
那一跌对温乐源来说不算什麼,毕竟是年轻又身强体壮,虽然被震出符咒圈外,但在地上打了个滚後,他转眼间就又站了起来。
但阴女士可没他这麼好运,就算外表是年轻人,内部也毕竟不年轻了,跌倒时反应不如温乐源快,竟一头碰在了墙上,顿时头破血流。
温乐源抬眼发现阴女士满脸的血,大惊失色地扶住她:「姨婆!你怎麼样!」
阴女士一手捂着出血的额头,另一隻手在自己衣角下襬一撕,熟练地往脑袋上一缠,在脑後紮了个结。虽然还有点渗出,不过大部分的血已经被止住了。
「没事。」阴女士看着又不再动弹的温乐灃,慢慢地把温乐源往外拉,「现在,我们小心点退出去,尽量不要碰到符咒,以免惊扰它。」
「可是乐灃……」
「现在不要考虑那些事,如果你也陷到裡面就谁也救不了了!」
温乐源闭上嘴,和阴女士一起小心地退了出去。
两人靠在锁紧的门两边,互相看了一眼。
「接下来怎麼办?难道要重新衝进去吗?乐灃呢?」温乐源问。
「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,你先回答我的问题。」大概是失血的关係,阴女士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,「你当初是从哪弄到那个身体的?」
温乐源愣了一下,道:「这个我早就忘了,你现在问这个幹什麼?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乐灃,快点让他回去……」
阴女士厉声道:「我问你!你到底是从哪裡弄到的!」
又是一阵比前两次更加剧烈的震盪,这次震盪不仅比之前更重,而且持续的时间相当长,大概有足足一分锺左右,连墙壁和地板也在嗡嗡作响。
温乐源和阴女士非常困难才站稳身体,温乐源已被激烈的震盪波,震得彷彿全身臟器都在震颤。
若再震盪一次,他觉得自己可能就支持不住了。
「快点告诉我!」阴女士咬牙说,「你到底是从哪裡弄到的?从哪裡!……好!你不说是不是?不说也没有关係,到了这个地步,我也不是猜不出来。
「你当初根本没有听我的話去太平间等是不是!你把还活着的小孩弄来了是不是!」
温乐源闭紧了嘴,一句話也不说。看来他是打算默认了。
阴女士呻吟一声,摀住了自己仍在抽痛的额头:「我的天哪……那孩子当时是活着的……我居然为一个活着的小孩做了还魂术……」
温乐源争辩:「怎麼能给乐灃用死人的东西!反正那孩子也病得快死了!我是物尽其用!」
阴女士不敢置信地看着他:「小源,你怎麼能说出这种話?我知道小灃对你很重要,但那孩子也是一条命啊!不管以後怎麼样,至少他当时还是活着的,是我们把他弄死了啊!」
「我不管!那孩子是我唯一找到的,和乐灃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,只要乐灃活着,其他人我管他去死!」
地板又开始震动,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,这次并非迅猛而强烈的骤然震盪,而是一直持续的微小震动,从小到大,从地板蔓延到周围墙壁。
202房间的门震得最为厉害,简直就像要将它震开一样,阴女士和温乐源合力抓住门把手,努力与裡面的力量对抗。
「你说管他去死……也对,」阴女士咬牙说,「反正那个人和我们家没关係,是不是?但有一点你要搞清楚,还魂术必须、绝对、只能……在尸体上做!
「这不是为了道义之类的东西,而是因为还魂术需要的是空壳!
「不管他有多虚弱,活人就是活人,躯壳裡还有魂魄的!如果在这种躯壳上施展还魂术,在短期内还看不出异常,因为原本的灵魂会被还魂术压制在最深层,又受新打入的魂魄影响而难以甦醒,但总有一天……」
手下狠狠一震,两人几乎脱手。
「总有一天被压制的灵魂会醒过来,反噬的力量会把侵入的魂魄吃掉!就像这样!就像你找不到乐灃这样!你真是把小灃害得太彻底了啊!」
温乐源的脸上褪去了血色,甚而显得有些发青。
「这不可能的……这不可能的……」
「我不知道是什麼时候开始的……总之,他现在已经……醒了!」
温乐源脑中闪现出温乐灃曾经说过的梦,原来那就是他的身体原本的灵魂在反噬的结果。
从听到弟弟的梦时起他就感到异常,但却不肯相信这一点,所以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。但现在……就算他後悔,也太晚了!
震动逐渐減弱,直到停止,不过这不代表攻击就会停止,阴女士向温乐源打了个眼色,两个人鬆开握在门把上汗涔涔的手,小心地後退。
就在他们即将退到楼梯口时,202的房门猛地一震,只听轰的一声,门板连同整个门框都像被炸药衝击到一般,碎得四分五裂,一股浓厚的烟气从202房间滚滚而出,瀰漫了整个楼道走廊。
四散崩裂的木片,阴女士和温乐源本能地举手遮挡,飞散的碎屑逐渐消散之後,一个人影在烟尘的簇拥下,站在202房间门口。
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後面楼层的窗户,对面的灯光透过视窗,映在地上。那个人的身躯僵硬却坚定,在阴影与光线的交错中,向他们摇摇摆摆地走来。
那仍然是温乐灃的脸……不,应该说是温乐灃一直用的脸,因为那从刚开始就不属於温乐灃所有。
那张脸上毫无表情,瞳孔得似乎比之前散得更大了,简直整个眼睛都只剩下了不反光的瞳孔。
看着他逐渐接近的身影,温乐源低声问:「……他究竟想幹什麼?报复吗?」
「不,」阴女士回答,「别说他当初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,即便是成人,被压制二十年後,他的大部分意识也会被消耗干净,现在他剩下的只有本能……」
「本能?」
「消化掉压制他的东西,然後离开可能压制他的地方,收回被夺走的身体主导权。」
听到这样的结论,温乐源的心臟一阵紧缩。
「那……乐灃呢?乐灃呢?乐灃到哪儿去了?」
「大概正被他压制住,消化吸收吧……」
所以他才会感觉不到他,找不到他,呼唤他也没有回答!
温乐源双目猛睁,一股大力击出,那个身体被某种很重的东西击中,嗡的一声,正面的空气中现出无数波纹,身躯本身登登登後退几步。
温乐源还想继续攻击,阴女士一把抓住了他背後的衣服,低声怒喝:「你疯了!怎麼能攻击他!」
「我当然要攻击他!」温乐源也向她怒喝,「我要把他打出来!否则乐灃就被他消化干净了!」
「你这个蠢材!」阴女士气得直骂,「你以为他一个普通人怎麼会有这麼大的力量,不但能把我们震出来还能受得住你的攻击?就算被压制二十年也没这麼大怨力!
「他分明是在把小灃当成加油站!你给他的伤害越多,他就会越快地从小灃魂魄裡吸收力量!你这时候再攻击他,难道不是在害死小灃吗?」
如同醍醐灌顶,温乐源心中一颤,终於冷静下来。
「那我们该怎麼办?」他看着又慢慢向这边走来的身影,咬牙问。
「我们,先退下去……」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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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28 PM
阴女士扯着不情愿的温乐源的臂膀,两人小心地退下楼梯。
「需要我帮忙吗?」冯小姐背对着他们站在下方的台阶上问。
「不行!」阴女士和温乐源同时拒绝。
温乐源道:「我们要抵挡他都很费劲,你去挡他只会受伤而已。你先躲开,等一下不要伤到你。」
冯小姐耸了耸肩,消失了。
阴女士和温乐源迅速跑下楼梯,阴女士衝回自己的房间,取了几小捆符咒出来。
「接着!」她将其中两捆扔向温乐源,温乐源一手一个接住。
「这是锁缚咒,我已经封锁了所有房间,他进不去的,所以我们现在要用它把所有可能的通路都锁住,不准他踏出这门一步!只要他踏入封锁中心,我们就能抓住他!」
「明白!」話音未落,温乐源和阴女士已经以门为界,从两边开始快速地黏贴符咒。
等温乐源绕了半圈,将手中最後一张符咒贴到楼梯最後一阶上,阴女士也将最後两张,贴上了走廊入口两侧的墙壁时,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了楼梯的拐角处,并慢慢地往下走。
外面的灯光透入进来,隐藏了那个人的脸,只用淡淡的光线勾出了他的轮廓。
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,温乐源的心中充满了愤怒。
那明明是乐灃,那个身体已经有二十年都是乐灃的!
这个人那时候都该死了!要不是乐灃,他现在这个身体肯定也腐成了一堆烂土!他凭什麼佔着那身体不放?
那身体是属於乐灃的!他既然已经是死灵,那就要有死灵的样子,别给人添麻烦,马上乖乖去见阎王!
看着温乐源的表情,阴女士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东西,虽然她有很多話要跟他说,但现在还不行。
人总能对别人的事说出冠冕堂皇的大道理,但一旦此事与自己有关就大不相同,对现在的温乐源来说,不仅不存在「道理」这种东西,他根本连做人的基本準则都快忘光了,现在跟他说,也根本无济於事。
「小源,至少现在,你一定要冷静下来!」形势所迫,她暂时也只能这麼说。
温乐源汹湧放散的杀气逐渐回收,只在身体週遭瀰漫。
「好,好,我会冷静的,我就冷静到那时候……」
走廊深处的墙壁上,那些扭曲蠕动的影子凸了起来,像快要脱出一样死命挣扎。
「那是怎麼回事?」温乐源的眼角餘光捕捉到那诡异的情景,忍不住问。
「为了保护乐灃的身体,呼唤他的魂魄,我用的是比较冒险的咒术。」
阴女士眼睛盯着慢慢走下来的身影说,「它打乱了公寓的平衡,再加上这个身体原本的灵魂,佔用了小灃的力量,刚才那几震很厉害,小封锁大都没事,但很多重要封锁都被震开了一些……」
那个身体走下来,对守候在楼道口的两人视若无睹,一步一步地走向咒符封锁的中心。
阴女士紧跟着他的步伐,嘴裡喃喃念叨:「好……再往前一步……只要再往前一步……」
然而事与愿违,那个身体堪堪走到与中心点只差一步的位置上,却忽然停住了。
温乐源焦急万分:「怎麼回事?就差一步,他怎麼不过去?」
「应该不会……」
那个身体茫然地看了看四周,似乎不明白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。在环顾四周之後,他终於找到了方向,回身,往一楼走廊深处走去。
「糟糕……」阴女士的汗都下来了,「我怎麼会忘了这个?」
温乐源又惊又怒:「你到底幹了什麼?他怎麼会被那裡吸引的!他不是活人吗?」
「……你忘了吗?他是死人!」
没错,现在控制那个身体的,是被他们联合谋杀的五岁的小孩,他的身体还活着,但魂魄已经死了。
那个身体已经快要走出了封锁的界限,如果任由他走下去,他的魂魄被弄走倒是无所谓,但他同时也会让乐灃的魂魄被弄走,那才是最可怕的。
「不行!启动封印!」温乐源一掌拍上最後一张符咒,所有的封印都发出了细小的共鸣,金粉所绘的咒符上浮现出一层明亮的金光。
阴女士想拦他都没有拦住,急得直跺脚:「你怎麼回事!他还没有走到咒眼!这种东西怎麼能捆得住他!」
「来不及了!」
符咒上的金光逐渐大盛,如同一个个璀璨的金块,金块的边缘又逐渐模糊,绞扭出无数道金色的丝线,劈啪飞旋着甩出,在空中互相交错,最後如同织网一般,一根接一根地缠绕上那个人的身体,将他紧紧捆住。
阴女士别无选择,只能按下另一边的符咒。
那身体仰头狂吼一声,浑身肌肉暴涨,受他的力量作用,那些金线骤然勒紧,网状的约束在他身上越陷越深,到最後简直是在将他的肉从网中挤出来!金线的一侧愈发收紧,努力将那身体往封锁中心的咒眼拽去。
金线勒在那个身体上,简直就像勒在温乐源的心头上一样,每紧一分,温乐源就觉得自己要痛得抽搐一下。
「不……那太紧了!要松一点!要松一点!乐灃会疼的!」
阴女士按紧符咒,全身的能力都灌输到符咒中与之对抗,听到温乐源在这时候说这种話,真是气得不知道是该骂他一顿还是揍他一顿好。
「乐灃乐灃乐灃乐灃!你心裡要真有你弟弟就不要这麼鲁莽!都是你的错!现在害得我们骑虎难下,居然还敢说这种話!」
温乐源心知理亏,也不敢和她争辩,就只一隻手放在符咒上,挺大的个子在原地急得转来转去。
「我不知道是这麼痛的……你怎麼用这麼痛的符咒!」
阴女士真後悔当初他出生的时候,没把他掐死……
「你白痴啊!我们现在真正在镇压的就是你弟弟!他的能力你还不知道吗?这阵势的伤害已经很低了!如果再低怎麼可能镇得住他!」
金线克尽职责地继续拖拉着自己的猎物,丝毫不管这伤痕纍纍的一路上,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。
那身体发出了受伤野兽的咆哮声,整个公寓剧烈地震动起来,贴在墙上的咒符啪啪作响,温乐源和阴女士拚命按压住那两张最重要的符咒,却怎麼也按不住那可怕的震盪。
走廊的深处,传来彷彿在回答这咆哮的轰鸣,那些凸起挣扎的东西越来越疯狂地扭动,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清楚它们的轮廓了——不是怪兽,更不是无形的怪物,而是人。人趴在墙後,拚命蠕动着,想挣脱那最後的束缚。
那是,鬼流!
阴女士看看走廊深处,又看看这边挣扎的野兽,犹豫一下,叫道:「小源!你能不能一个人压住这裡!」
温乐源一愣:「怎麼?」
阴女士一指那些扭曲着想挣扎出来的东西,「现在不能让鬼流出来!非正常时刻的鬼流,比正常时刻的破坏更严重!我要先去堵那边!你能不能支持一会儿?」
「我……」
「我知道你对二十年前的事心有餘悸,但现在那边才是最重要的!不管你愿不愿意,都得给我在这裡努力支撑住!」
温乐源用很奇异的表情看了看她,又转眼看看正在金线网中挣扎的人,终於点了一下头。
阴女士手中漏出巨大而强盛的光芒,她将那股光芒往符咒上一罩,如同一个灯罩般扣在上面,暂时压住了符咒的波动。她小心地退开,然後快速跑向走廊深处。
「不准出来!加封!加封!」
更加强烈的光芒瀰漫了她的週身,让她的背影飘逸出尘、如同女仙。
轰的一声,地板短暂地震动了四五秒左右,极强的震动击中蠕动的墙壁,刚才还噁心地凸出的墙壁已经恢复了平滑。
阴女士收回力量,转身想往回奔,却听得金线网中的人又是一阵痛苦的尖叫嘶吼,那种撕心裂肺的声音,简直就像失去了情人的剧痛。墙壁上的东西发出了应合的轰鸣。
阴女士觉得背後一痛,心裡一下子冷了下来。她慢慢回头,一隻鬼手从墙壁的破损处长长地钻出来,击中了她的背心。
鬼手唰地收了回去,破洞瞬间修复,却仍听得到墙壁裡嘰嘰咕咕的诡异笑声。
她噗地吐出一口血。
温乐源大惊:「姨婆!」
「守住你的地方!」她努力压住翻湧的血气,高声说。
但现在说这話已经有点晚了。被她所受的攻击震惊,温乐源手下力量微一停滞,被缠在金线网中的身体,趁机开始发疯般地嚎叫挣扎。
金线接二连三啪啪断裂,符咒又震动起来,在墙壁上一张一张地剥脱,剥脱的符咒又导致了更多金线的断裂,如此恶性循环,不消一会儿,只剩下温乐源手中和阴女士罩住的两张符咒,以及它们发出的金线还在,其他的金线早已断裂无踪了。
那个身体拖着仅剩的金线,又一步步走向那面对他而言,简直有致命吸引力的墙壁。
温乐源急怒之下,不得不将符咒唰拉一声揭下,贴在右手心中,把金线牢牢缠在手腕上,用力往回拉,同时将特异功能提高到最高点,向那个身体猛压。
受到温乐源能力的灌注,符咒上的金线光芒骤然暴涨,从细细的一根化作男子手腕粗细,死死缠住了那个身体,不管那个身体如何挣扎,都无法撼动那根金线丝毫。
但此刻也同时出现了一个问题,那个身体竟是力大无穷的,温乐源虽然同时用能力和符咒双管齐下将他强行压住,可也只能如此了,两人基本上势均力敌,那身体走不了,温乐源也没办法将他拉回,两人就如此互相消耗,看谁先抵不住,放鬆第一口气。
阴女士跌跌撞撞地回到楼梯口,却被那个正在与温乐源僵持的身体挡住了去路,她无法接近自己的符咒,而与此同时,护在符咒上的「灯罩」却在不断衰減,金线也开始变得不稳定,上面的光芒不时闪闪烁烁。
不要看她的金线仍是只有那麼一丁点细,其实它正是温乐源能暂时与那个身体打个平手的重要原因之一,如果金线现在断裂,那就不好说了。
温乐源一张黑脸已经挣成了絳紫色,他拉紧金线的手正在隐隐作痛,他知道阴女士被堵得过不来,但他却对此无能为力,而阴女士过不来的話,他的处境就会越来越麻烦,如果再这麼下去,他十成十是输定了。
他输了也无所谓,但他绝对不能让乐灃,和这个属於乐灃的身体被吸到那个地方去!
问题是……首先要怎麼解决这个僵局?
是不是可以突然松个手,然後在那个身体泄劲的时候把他猛地拉回来?温乐源正在想这个方法的可行性,却听到身後有一个女性的声音低低地说:「不,没有必要这麼做。」
他微一偏头,一个黑影伴着丝丝冷风从他身边擦过,一隻手出现在阴女士的符咒旁——没有手腕也没有胳膊,更没有躯幹和头颅,就那麼凭空一隻手。
那隻手轻鬆地穿过符咒上的「灯罩」,手指在符咒上一按,「灯罩」的光芒乍然明亮,就像一盏灯被突然接上了大功率的灯泡一样。
那隻手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後,又和出现时一样突然地消失了。但那光芒并没有随之消失,而是逐渐蔓延到了金线上,金线越来越粗,越来越强力,温乐源只觉自己手中的压力越来越轻,简直不费吹灰之力,就把那个刚才还巍然不动的身体给拉了回来。
那个身体在两根金线的强拉硬扯中,不断地痛苦哀嚎,温乐源眉头皱得很紧,手下却坚定地拽着金线,就是不鬆手。
强行将那具身体拽到身边,温乐源空出没有贴符咒的手,一掌拍向他的背心。
那具身体悲惨地号叫了一声。温乐灃一直用的是这个身体,声音当然也和这具身体的一模一样,温乐源只觉心臟一颤,第二掌是说什麼也打不下去了。
那具身体似乎看準了他的想法,在他手中猛地一挣,几乎就要挣脱。温乐源大怒,双手往金线上一缠,狠狠将他拉回,一脚就踹上了那具身体的腰眼。
那具身体发出了更加凄惨的悲伤嚎叫,简直就如同一个被冤枉的孩子一般可怜。
温乐源这次再也不心慈手软,拽起他,粗壮的拳头一次次结结实实地砸上他的肚子。
「混蛋!你给我滚出来!放了乐灃!给我滚出来!快点放了乐灃!」
那具身体终於说話了,然而却不是成人的语气,反而更像个小孩。
「我不知道你说啥!妈妈!救命——妈妈!我要回家,我不住医院!妈妈!有人打我!好疼!我不住医院!妈妈……哇——」
温乐源愣住了。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29 PM
第七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三
十岁左右的男孩躲在病房外,偷看病房裡几近病危的五岁小孩。
那小孩浑身都插着管子,嘴上还戴着氧气面罩,每次取下面罩,小孩就会说一句什麼話,由於他太虚弱,声音特别小,十岁的男孩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个别的句子。
比如,「妈妈,我要回家。」
比如,「妈妈,我不住院。」
比如,「妈妈,我疼。」
比如,「妈妈,救命。」
男孩就那样听着,暗暗祈祷着,希望他快一点走到生命尽头。
可是,男孩的耐心还是被一次次的抢救和一次次的垂危磨光了,当他偷听到医生给小孩的妈妈说,「孩子陷入深度昏迷,可能马上就不行了」的时候,连再等一下都来不及,就用床单包起已经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孩,从窗户飞走。
「妈妈!救命!妈妈!妈妈!我疼呀……」
温乐源拽着他的领子,却再也打不下去,心中翻腾的另一种情绪,让他不禁心痛如绞。
他,温乐源,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人。他对自己的家人能掏心挖肺,却可以对外人寒冷如冰。他可以为温乐灃的小伤跳脚,却能眼看着别人去死而不动声色。
其实这个世界上谁又不是这样呢?就像冯小姐的公婆,自己的儿子总是好的,即使花心、即使强姦大嫂也是好的;可儿媳是外人,即使被强姦也是她诱惑的,肯定是她不对,死了也可以不用理。
然而,他在此刻,面对着所谓「抢了自己弟弟身体的魂魄」,他却怎麼也下不了手。
不是因为那裡面还有温乐灃,而是那凄惨的呼唤引发了他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。在他眼中,现在正在凄惨呼唤的那个人,已经不是「别人的躯体」而已,而是一直被他压在记忆最深处,一直拒绝去回忆的东西。
哥!
你抓住我!
哥!
跑呀!
哥!
你抓住我!
哥!
抓住呀!
人为了自己认为重要的人,什麼都能做。比如即使死去也坚持要嫁给丈夫;比如为了自己已死的弟弟,去活生生弄死别人家的孩子。
人为了自己,同样什麼都能做。比如为了一己私愤,不仅杀了罪魁祸首,连无辜者也杀;或比如为了自己能活着,也能放开刚才还发誓绝不鬆开的手指。
为了这样的目的,若是需要「别人」为此做出牺牲,那必定是爽快的,毫不犹豫的。即使有犹豫,也不会是因为顾虑到别人受到伤害的心情,而是害怕自己的罪恶感。
人就是如此自私,人不自私,又怎能将别的东西当作食物,把其他的生灵作为自己活下去的能量?所以说,人若是不自私,就没有活下去的资本,也正是如此,人才能从远古时代繁衍到现在。
自私是本能,但,人不能只靠本能活着。
温乐源看着那个大哭的身体,有些不知所措。
其实他明白,这具身体的主人早就没有意识了,在多年灵魂与灵魂的消磨中,那个五岁孩子的意识,早已消磨得几乎只剩渣滓,现在表露出来的,不过是他印象最深时候的最後记忆,是他曾经活着,现在只剩部分在活着的唯一证据。
温乐源二十年前杀了他一次,二十年後,他正在杀他第二次。
温乐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後悔,从有记忆以来他最後悔的只有一次,却不是杀了这孩子的一次。
可现在他的心像被什麼东西揪住了一样,那孩子每叫一声「妈妈」,每诉说一次「好疼」,他就会想起被他包在床单裡,那张苍白而消瘦的小脸。
这孩子是他杀的。
确实是。
他为了让没有身体的乐灃复活,已经什麼都不顾了,要救他,即使代价是一条命,只要不是乐灃的命就行!
所以在十岁那年,他害了两个人,夺走了一条命。
这个孩子的命。
「……你叫什麼名字?」温乐源问。
那个身体哭得直抽,不过还是乖乖地答道:「我不知道……妈妈……」
「你很疼吗?哪裡疼?」
那身体把手放在胸口,仍哭着说:「这裡疼,疼啊……」
被吃掉的温乐灃的魂魄在那个位置,只要他还在挣扎,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就会一直疼,直到把他吸收干净为止。
这是说……乐灃暂时还没有重大的危险,大概只是被吃掉了一部分,不过都不是重要的部分,可以修补回来。
温乐源温和地笑了,他尽量让自己凶神恶煞的脸变得和蔼可亲,「你很疼是吗?让叔叔看看行不行呢?」
那身体犹豫很久,终於点头,在他面前稍微拉开了自己的衣服。
那个身体的胸口处,有一个像成年男子拳头般大的东西从胸腔壁凸出来,像一颗心臟般在腔壁上有力地跳动,将附近的肋骨也挤得变了形。
温乐源用奇怪的表情看了一眼那个身体,以及他凸出的「心臟」,那表情似乎是同情,似乎是怜悯,也似乎是嫌恶。
他痛恨这个孩子,这一点已经无需隐瞒。
「真是……非常抱歉。你已经死了。」
他一掌击上那个身体的胸口,五指深深插入他的肉中,掌心正巧贴上「心臟」的位置,顺着拍击的力量狠狠一按,将那个凸出的东西强行按回他的胸腔内,那个身体的胸口处转眼间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大洞。
那身体痛得狂吼一声,发出了长长的厉叫,从灵魂之内而外振荡着痛苦的嘶号,惨烈得简直连魂魄都能撕碎。
那个魂魄也的确被撕碎了。
那个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,一边翻滚一边哭,一边嚎叫一边呕吐。
「妈妈,我不死,妈妈,我不死,妈妈……」
红红黑黑的东西裡面纠缠着透明的灵魂碎片,一起被他吐了出来。
「我不死,妈妈……」孩子喃喃自语,声音渐渐微弱下来,终於不动了。
温乐源走过去,抓起温乐灃的身体,翻过来。
温乐灃的身体仍是清醒的,却与刚才的模样完全不同,那副熟悉的表情,那双明亮的眼睛,都在明明白白地诉说着一件事——温乐灃,终於回来了。
温乐源却没有丝毫喜悦的表情,他疲惫地看着终於清醒的弟弟,说:「你终於醒了。」
温乐灃冷冷地看着他,胸口被他打出凹陷的地方正在慢慢平复。
「哥,你到底都幹了些什麼?」
温乐源躲避着他的目光,在全身上下的口袋裡摸,像是要抽菸,却最终一无所获。
「哥,我的身体是哪儿来的?」
温乐源强笑,看见温乐灃的表情,那笑就僵在了脸上。
「哥,你到底把那孩子怎麼了?
「哥,你什麼时候变得这麼卑鄙的?
「哥,你怎麼能这麼做?
「哥……」
「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啊!」温乐源沉下了脸,高声说,「我就是这麼卑鄙!从那时候到现在都是这样!
「你难道是第一次知道我这麼卑鄙吗?不是吧?现在说这話你不嫌太晚吗?」
温乐灃看向他的表情简直就要哭出来了,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,终於翻了个身,从地上慢慢爬起来,坐在温乐源对面,有些虚弱地喘息。
「哥……你知道,我刚才看见你向他举起手的时候在想什麼吗?」
温乐源冷笑:「我才不在乎。」
「我在想,我们和强暴冯小姐的那两个禽兽,究竟有没有区别。」
「求求你们!不要!求求你们!」
——妈妈,好疼,妈妈,我不死……
「救救我……」
——妈妈,救命……
「是这荡妇她勾引……」
——真是非常抱歉,你已经死了。
明明同样都是抢劫,一个抢劫了那个可怜女人的贞节,一个抢劫了那孩子的命。
明明都是同样恶劣,一个推托责任,另一个强要自己不合理的行为变成合理。
有区别吗?
根本没有!
「其实我一直都很奇怪,我明明已经死了的,也许是那时候实在太小,我只记得身体死掉的感觉,但不知道为什麼我又有了新的身体,然後我发现我的灵魂,比任何时候都容易掉出来,也比别人更裸露,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别人的喜怒哀乐……
「姨婆说,我用了别人的死体,不过我的死体特别好,比别的死体都容易活,而且难以腐坏,我信了。可是我今天才知道,原来不是死体好,而是我用的根本就不是死体,是——」
「你够了没有!」温乐源不耐烦地打断他,「这世界上老实人能活得下去吗?就因为我不是老实人,所以你才能安安全全活到现在!你想为他打抱不平,就先问问你自己!真正用了这副身体二十年的人是你!
「这二十年裡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不对吗?不可能吧?其实你就是故意在忽略对不对?总之你就当那孩子已经死了,反正那时候也病危了,有什麼关係!」
温乐灃想说什麼,最终却又忍住了,他求助地看向周围,好像想找谁似的,却什麼也没找到。
「……姨婆呢?」
温乐源一愣,环视四周,阴女士符咒上的光圈已经消失,掉到了地上,而她本人所站的地方现在空空如也,这周围也哪儿都再看不到她的身影。
「她刚才还在这儿!」温乐源站起来,顺势把仍有些腿软的温乐灃也拉起来,「是不是回房间去了?」
温乐灃看了一眼她的房间,「不,她根本就没有回去。」
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隐隐的嚎叫,脚下也传来细细的震动。也许是震动发出的嚎叫,也许是嚎叫引发的震动,不过不管是什麼,都不是好兆头。
两人互相看对方一眼,发现对方的脸色和自己的感觉一样不好。然後他们同时看向同一个地方——刚才那面曾伸出过鬼手的墙壁。
刚才阴女士明明已经用她的力量压住了墙壁的蠕动,但现在不知道是蠕动的力量增强了还是她的力量減弱了,总之那些东西又开始在墙壁中乱窜,像要把墙壁挤破一样在裡面互相纠缠,拚命扭动。
「姨婆……不可能会在那裡的……」温乐灃喃喃地说。
「……她很可能会在裡面。」温乐源低声说。
温乐灃觉得温乐源全身都在颤抖,从骨头到外皮,都在细细微微地颤动,如同地面的微震,细小却恐怖。
温乐灃说:「哥,你怎麼了?」
温乐源努力阻止着自己的惊恐,但并不怎麼奏效。
「哥,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害怕。」温乐灃扭过头,脖子拧成了一个奇怪的弯度,他指着温乐源,连指甲也显得有点长。
「你在害怕什麼?你从什麼时候开始害怕的?你为什麼会害怕?哥……你眼裡看着这些,究竟心裡在想什麼东西?」
温乐源低头,忽然发现温乐灃已经不是原本的样子了,他的嘴咧到了耳朵後头去,手指甲长得简直有他的前臂那麼长,尖尖地顶在他的脸上。
温乐源大叫一声,一巴掌打上温乐灃的脸。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29 PM
「你是什麼东西!」
「温乐灃」稍微歪倒了些,却是疯狂大笑。
「你看我长得像什麼东西呢?明明你弟弟就在这裡,你觉得我长得像什麼东西呢?」
温乐源心都冷了:「你……你不是乐灃!」
「温乐灃」大笑:「那你可以看看啊,我到底是不是你弟弟。」
温乐源怒吼:「你是谁!你怎麼进去的!」
那鬼怜悯地笑:「你在说什麼呢?为什麼认不出你弟弟我啊?我都一直在这裡的……」
整个公寓忽然大幅度地上下震动起来,就像一艘在波浪中上下摇摆的小舟,两人连站都站不稳,跌撞了几步之後,终於坐倒在地上。
走廊深处的墙壁上发生了严重的扭曲,伴着彷彿是很厚很重的布被撕开一样的声音,墙壁被强行撕开了无数条缝隙,有异常浓稠的黑气和无数不明物体钻了出来。
温乐源手足冰凉,不知何时就流了一身冷冷黏黏的汗,衣服黏在身上,有种很噁心的感觉。
「啊,是鬼流啊……」「温乐灃」观望着那些从缝隙中钻出来的东西,「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情了?如果忘了的話,需不需要我来帮你回忆一下?唉呀,其实你还记得吧,那时候已经不小啦……」
墙壁轰然破裂,那些黑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东西从破口中汹湧而出,温乐源用手一拦,将那个还在絮絮叨叨的「温乐灃」扛在肩上,向门口跑去。
「别跑啦,你跑也跑不掉的,是不是?还记得那时候嘛,你一开门,看见了什麼?」
温乐源哗地拉开门,门外,一片黑沉沉的东西完全挡住了视线。
那些是无数的小怪物,有的像海星、有的像章鱼,有的什麼都不像,但每一个身上都长着小小的鬼爪,鬼爪间互相紧紧牵抓着,小小的鬼怪们互相勾结,成了铺天盖地的巨网,将整个公寓罩在了网中。
鬼网!
又是鬼网!
哥!
我好害怕!
哥!
出不去!
哥!
破墙而出的那些东西像潮水一样向他们湧来,一路翻滚着骯脏的黑液和腐败的恶臭。
那是和鬼节才会出现的鬼流,看起来是差不多的东西,也是从同一个地方出来的,但其本质却完全不同。
七月十五。
鬼府门开。
有仇报仇。
有怨报怨。
鬼流是鬼府一年一次的开门大赦,是正常的地下与地上的交流。
但这并不是正常时间的鬼流,而是「恶鬼流」,那些心怀恶念的鬼魂,等待着活人的召唤,一旦召唤的力量和它们想要出来的力量实在太强,就会在本该只有七月十五才打开的鬼流大门上挤破一个洞,结果……就像这样。
温乐源抓住温乐灃,两人一跃而起,避过了那些脏污的浪花,然後顺势在空中打了几个滚,落到通往二楼的台阶上。
那些噁心的东西带着可怕的嗥叫拚命翻滚,想要增加属於自己的领域,但由於公寓外织结的鬼网,阻住恶鬼流往外部扩张的慾望,那些东西就只好打着旋儿找其他的路子。於是只见那些黑色的东西从一楼开始努力上升,像洪水一样越涨越高,温乐源皱着眉头,拉紧不知道在想什麼的温乐灃,一鼓作气往楼上跑去。
「你想幹点什麼呢?」身後的「温乐灃」几乎是狡猾地笑着,嘰嘰咕咕地说,「其实你还记得很清楚吧,那时候的选择是不是还记忆犹新?有点怀念吧?是不是想再来一次,嗯?」
温乐源眼前一黑,差点在楼梯上跌倒。
他回身,用不敢置信的表情,看着在一片乌黑液体的衬托下,笑得几乎有点恐怖的温乐灃。
「是你……那个时候是你——」
「我?我怎麼了?」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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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31 PM
第八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四 上
他们从来不知道,也没有人告诉过他们,公寓周围的地基是不可以乱挖的。
一大一小的两个男孩不知怎的,竟挖开了公寓外东南角的土壤,从地洞裡拉出了一团肉。那团肉异常柔软,拿在手裡还会动,刺激它的时候,它还会发出细细的「哇哇」声。
大男孩用石头砸它,小男孩拿树枝戳它,而此时,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对着什麼东西,做怎样可怕的事情。
那是「太岁」,是这个属於鬼怪所在的公寓,封锁不好的东西,所用的「器具」。他们动了太岁,打破了封锁,因而导致了极坏的结果。
「你们幹了什麼?你们幹了什麼!」
「跑啊!快跑!不要回头!带着你弟弟跑啊!」
「到上面去!」
「跑啊!」
黑液铺天盖地,在记忆中呼啸翻滚。
两个男孩拚命地跑,那些东西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死死追随,寸步不离。
小一些的男孩跑着跑着绊了一下,重重跪倒在地上,碰破了膝盖上的皮,他哇地一声哭起来。
「哥!哥!」
大一些的男孩早已爬得很高,听到弟弟的哭声,又不得不折回来,粗暴地把弟弟拽起来背在背上,又往上跑去。
鬼怪们在黑液裡浮浮沉沉,像在油锅裡一样翻翻滚滚,它们伸出断臂殘肢,使劲儿构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兄弟二人,对它们而言,他们的身体是绝对的美食,运气好的話,说不定还有唐僧肉的功效。
大一些的男孩终究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,况且那时候他的特异功能还没有完全开发,只比一个普通的小孩强一点点而已,再加上背上还背着一个五岁的孩子,他已经拼上了命去跑,却只能稍微延长他们被抓住的时间而已。
恶鬼流越来越近,越来越近,男孩什麼也听不到,什麼也看不到,只有沉重的呼吸迴盪在耳边,腿沉得像灌了铅,嗓子眼裡幹得冒火,胸口简直要炸了。
终於爬上了天台的楼梯,他鼓起身上最後的力气,猛地抬腿,一步几阶地向上狂奔,飞扑到天台上。
可是天台也并非安全的地方,鬼网已经完全罩住整个公寓,站在天台上,只能看得到鬼网织成的黑色天空,他们只能从鬼爪与鬼爪间的交错中,看到挂着稀疏星辰的夜空。
***
温乐源紧拽着「温乐灃」的手腕大跨步地在楼梯上奔跑,他的个子比温乐灃高,腿比温乐灃长,身体也比温乐灃壮,他随随便便迈出一步就是温乐灃的一步半,温乐灃基本上是被他横拖竖拽地往上拉着走。
他不是小孩。
他也不是了。
小时候,他们还没有力量,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逃跑。
长大了,他们拥有了力量,却还是被恶鬼流追得满世界跑。
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,就是一个慢慢成熟的过程,也有人说所谓人的成长,其实根本就是狗屁,从远古时代到现在,从你小到你老,一步没进过!
这話其实说得也没错,过去吃人是为了生存,现在也一样,唯一变化的只有吃的方法,从鲜血淋漓的茹毛饮血到现在的兵不血刃,本质上没有区别。
温乐灃说不知道他们和欺负冯小姐的禽兽有什麼区别,他说得没错,他们并没有区别。温乐源知道自己和那些从禽兽进化到衣冠禽兽的东西没两样,不管经过多久,不管外面包了多金壁辉煌的皮,内部也一样,臭不可闻。
「幹什麼跑那麼快,拽死我啦!」「温乐灃」呻吟,不过听得出是在耍赖。
这麼拽着他也的确很累,温乐源稍稍停下脚步,将他拎起来背到背上,又继续往前跑。
***
「哥!他们追上来了!他们追上来了!」
大男孩背着幼小的弟弟扑到天台的边缘往下看,地下的恶鬼流被鬼网围住出不去,只好汹湧着往上蔓延,而身後的恶鬼流从楼梯间喷湧而出,向他们疯狂席捲。
大男孩现在只有一个选择,那就是跳上鬼网,顺着网爬到最高处,老太太也曾说过,恶鬼流是上不了最高处的,到了某个顶点它就不可能再兴风作浪。
可是……
大男孩看看鬼网与天台栏杆的距离,如果没有弟弟的話,他就可以跳上去,可有弟弟在身後,他是怎麼也跳不过去的。
如果把弟弟先扔过去……还是不行,鬼网一直在不停浮动,弟弟还小,根本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固定好自己,固定的速度也不会很快,很有可能他刚把他放上去,他就被恶鬼流拉走了。
散发着噁心味道与颜色的恶鬼流越来越近了,大男孩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裡,为自己和弟弟做出一个选择——两个人,或者,一个人。
又是天台,又是那个栏杆上,温乐源往下看,只能看得到上涨的滔滔鬼水,往後看,只能看得到呼啸扑追的鬼流。
「还是那道选择题。」「温乐灃」在他耳边嘰嘰咕咕地笑,用戏謔的语气说,「一,或者二。你怎麼办?」
一个人逃走。
或者两个人都逃走。
一个人留下。
或者两个人都被留下。
还是小时候一样,非男非女,非成熟非幼稚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大叫:一还是二!一还是二!一还是二……
温乐源的选择永远都是二,但他的能力却根本做不到这一点。
大一点的男孩将弟弟放在栏杆上,让他拚命抓紧。
「你就在这裡等我,我跳过去就伸手来拉你,听明白了吗?」
小男孩含着眼泪使劲点头。
大男孩从栏杆上一跃而过,扑到鬼网上,回头来拉弟弟,「把手给——」
「我」字在嘴裡打了个滚,没有喊出来。
弟弟的脸涨得通红,双手紧紧扒住栏杆不放,而他的身後,无数大大小小、完整的、不完整的鬼都在使劲扯着他的脚,要把他拉下去。
恶鬼流的速度減慢了,但仍是在涨,终究会漫过那孩子小小的身体,把他整个儿淹没在裡面。
选择吧!
鬼流的声音中,疯狂的大呼,也可能只是微细的蚊鸣——在耳边不断地叫。
一还是二?
你必须做出选择!
一还是二!
你必须放弃!
一还是二!
孩子一直沉默着挣扎,没有发出声音,直到发现哥哥在看他,才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。
但是他没有求救。
从他被抓住起,他就没有求救,之後也没有。
直到现在,每当温乐源想起当时的情景,都会在一瞬间心痛如绞,简直有种马上要窒息而死的错觉。
五岁的小孩,胖胖的小手扒在栏杆上,栏杆都被扒得出现了细小的裂缝。儘管是那麼强的求生慾望,却没有求救。
大男孩努力向孩子伸出手,声嘶力竭地喊:「抓住我!抓住我啊!伸手啊!」
小男孩在哭,却没有伸手。
「抓住我!」
这就是他的选择,二,只能是二!或者二人都走,或者二人都留下。
必须是二!
孩子拚命挣扎,却扒紧了栏杆的边缘,怎麼也不肯向他伸出手去。
快!快啊!
只剩下一点点!只要一点点!
快伸手啊!快啊!
大男孩努力地伸出手去,拚命想要抓住弟弟的胳膊,但弟弟在涕泪交流中,却怎麼也不肯合作,也许他什麼也不知道,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拒绝意味着什麼。
更也许他什麼都知道,明白一旦他伸出手,说不定就是他们两个人的末日。
大男孩仍在努力,甚至可以说在拚命,但还是不够,如果他能够回去的話……如果他能跳回栏杆上的話,也许还有拉回孩子的机会,但是他没有,他在犹豫——有没有必要这样做,这个鬼网是他能活下去的依靠,是不是有必要放开这裡去救弟弟。
就在他仍在犹豫的时候,更多的鬼手抓住了孩子的脚,孩子的手,一点一点被从栏杆上拉开,栏杆上一片鲜血淋漓的痕迹。
弟弟终究还是个孩子,他最终没有忍住自己的求生慾望,在被拉开的那一瞬间,大喊了一声:「哥!」
「乐灃!」
大男孩一蹬鬼网,扑向栏杆,在孩子即将在恶鬼流中灭顶的那一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。
他强行把孩子从恶鬼流中拉了出来,紧紧地抱在怀裡,转身,又跳上鬼网。快速地往上爬去。
「没事了,没事了,没事了……我们到上面就没事了!我们马上就没事了!」
「哥……」
「我们没事了,我们没事了……」与其说在安慰弟弟,倒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。
「哥……」
「乐灃你别怕,姨婆很快就会来接我们的,我们就真的没事了……真的……」
「哥……我轻……」
大男孩在那一刻才注意到,自己怀裡的小孩那麼轻,那麼轻,轻得,几乎透明。
他到底幹了什麼?他到底对弟弟幹了什麼?
他深呼吸,听到了自己心臟如擂鼓一般的声音;他慢慢回头,听到了自己颈椎摩擦间哢哢的声响。
他望向下方,那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逃离的地方。
恶鬼流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後退,孩子的躯壳在噁心的波浪中翻滚起伏,恶鬼们就像在争抢一根肉骨头一样,一边撕打,一边竭力分食那小小的孩子。
恶鬼流还没来得及完全退出天台,小小的身体就已经千疮百孔,没几秒锺,就完全陷入了恶鬼流中,再也不见踪影。
大男孩嘶吼一声,从距离天台还有十米的位置跳了下来。
「你们这群坏蛋!把我弟弟还给我!把我弟弟还给我!」
大男孩抱着孩子透明的魂魄,拚命追随正在迅速消失的恶鬼流,但他只能看得到远远的地方,那些黑色的液体一闪而逝的尾巴,再也找不到痕迹。
恶鬼流并不作乱,它们只是在找祭品,一旦有了祭品,它们就会快速离开,就像这样。
五岁的孩子,温乐灃的身体。
他们找到祭品了。
「还给我!还给我!还给我!还给我……」
大男孩死命地追着,追着……却只能无助地看着恶鬼流渐渐消失,无影无踪。
这个十岁的男孩子,此生头一次明白束手无策的意思,在那一瞬间,他总算明白一个错误没有补救,那就是永远。
於是他只能无助地坐在好像什麼也没发生过的台阶上,看着怀裡已经没有任何触感的小小魂魄,忽然抱紧他,失声痛哭。
这世上,没有谁能靠谁一辈子,有很多事,你都会被迫亲自面对,自己解决。如果你没有力量、没有能力,什麼都没有,那你又如何才能保护自己,保护你身边的人?
一还是二?
当然是二。
却没有能力实现那见鬼的二!
他根本就不该在那种危险的时刻,把弟弟放在栏杆上!他早就该知道的!恶鬼流的速度那麼快,肯定会追得上的!但是只要他爬上鬼网,那至少他一个人能活!其实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。
他害死了弟弟。
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弟弟。
那个乖乖的小弟弟,至死也没有求救的弟弟。
作者:
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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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34 PM
第九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之四 下
「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!」温乐源抓住「温乐灃」的衣领,怒吼道,「我犯了一次错误,绝不会再犯第二次!不管你是谁,你要敢伤害乐灃,我不会放过你!」
「不管我是谁?不管我是谁?哈哈哈哈……」「温乐灃」大笑,「你们强夺了我的身体,现在居然说不会放过我!哈哈哈哈……」
温乐源愣住。
他死了……
他早就该死了……
所以……给乐灃吧!
把那个身体给乐灃!让乐灃活下来吧!
二十年前的那场恶鬼流与现在重迭,铺天盖地向他压来。
不可能的……他已经碎了……
温乐源猛地拽起「温乐灃」的领子,高高飞上鬼网顶端,如同一隻蜘蛛,手脚并用地挂在上面。
恶鬼流找不到「祭品」,只能汹湧而出,白白地拍在鬼网上,又被鬼网弹回去。
温乐源再次回头看「温乐灃」,那张熟悉的脸看起来竟那麼陌生。
「不对……」温乐源摇头,「不是你,不是你,你不是那个小孩,那个小孩已经被打散了!魂魄的碎片怎麼可能还有意识?不是你!」
「温乐灃」怜悯地看着他:「为什麼不肯承认呢?要承认这件事并不难吧?」他的手放在胸口,异常恶意地说。
「这个身体是我的,我死也是死在这个躯壳裡,我碎掉的魂魄就黏在这个身体内部,躯壳给我力量,你弟弟的魂魄也在给我力量!你们休想把我这麼轻鬆就撵走!」
温乐源又惊又怒。
按理说……这是不可能的!就算是还完整的那个魂魄,他也只是在靠那一股被强行压制二十年的怨气才能反制温乐灃,更何况他现在连完整的魂魄都不是,只不过是一堆缺东缺西的碎片而已!
他又是靠什麼来控制的这个身体?温乐灃,又怎会这麼容易就被他压制?
而且,他又是怎麼获得新的意识的?他刚才明明都已经没有意识了!
不,他还是有意识的!
温乐源突然想起,刚开始的时候,这个身体的确是一点意识都没有,他们越打,这个身体的意识就越强,甚至到刚才,他甚至都有了五岁时最後的记忆!
这麼说,他的魂魄成熟化……是逆行的!不正确的还魂术给了他怪异的能量,不仅让他有了反抗温乐灃的资本,甚至让他的魂魄成熟!就算他只剩下了一些灵魂的殘片,他仍然能够与温乐灃对抗!
这全都是……温乐源一个人的错误导致的结果!
恶鬼流已经完全佔领了天台,在上面拍起巨大的鬼浪,藉着鬼浪的高度,那些恶鬼们就像妄图摘取葡萄的狐狸一样,一次一次往上蹦,它们的鬼爪一次又一次碰到「温乐灃」的身体,又因後力不济而颓然落下。
「你到底想什麼样!」
「温乐灃」大笑:「这是我的身体,我爱怎麼样关你什麼事!」
手下的身体驀地变得死沉死沉,温乐源立刻使出能力,从上方和下方同时努力托住,才没有失手鬆开。
如果一直是这样的重量还好,但那个该死的魂魄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,居然可以让重量不断迭加递增,他拉住他的那隻手已经感觉到撕扯般的剧痛,而他的特异能力已经用到了最高限,怎麼也不能更进一步了。
「不要再沉了!」温乐源的额上汗流如注,再这麼下去……再这麼下去……
鬼网受不了他们重量的拉力,从温乐源拉住的那个地方,自外向内凹陷出了一个洞。
「我要回去!我要去死!」
「温乐灃」笑得异常欢快,「你们已经租用了二十年,却没有给过我半分钱或祭品,这个我就不计较了!只要收回我的『本金』,随便你们怎麼样!」
他分明就是在要这个身体做祭!
温乐源心中的怒气也如同鬼浪一般翻滚,一波高过一波。
是他的错!他不该为了弟弟却枉顾其他人的性命!他不该在那个孩子死前,就把他带走做了还魂术!他不该白白地让那个魂魄在身体裡被压制二十年!
可是他明明都已经死了!再死一回又怎麼样?他这样一而再、再而三地佔用这个身体妄图杀死乐灃……这就是死罪!
但他终究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火,因为他知道,这时候激怒他是没有好处的。
「有一件事,你必须明白,」温乐源尽量平静地对他说,「你正和他共用一个身体,如果这个身体掉下去,你们一个也活不了。
「不要说乐灃,就算是你,你以为你能抵挡恶鬼流吗?你以为你掉下去只会被它们同化吗?那绝不可能!就凭你的力量,在恶鬼流裡只配当一份下等套餐!永不超生!」
「是啊,是啊,」「温乐灃」居然很同意他的说法,「我不过就是一份下等套餐,也许你弟弟会是一份上等套餐,这真让人羡慕。」
温乐源脸色变了。
「温乐灃」诡异地笑着,继续说:「不过对於食物来说,是上等还是下等对它们而言没有区别,反正最後也是要被吃掉的,不管是变成垃圾也好,排泄物也好……」
温乐源有点恍然,直到现在他才似乎明白了「温乐灃」話裡的意思。
「你是在威胁我。」
「没错。」回答很干脆。
温乐源平静地看着他,问:「你要什麼?」
「温乐灃」瞇着眼睛笑了,那是从来没有出现在温乐灃脸上过的恶意笑容:「我要你死。」
——我要你死。
温乐源如释重负。
——我要你死。
——太好了。
——原来只是要这样而已。
是了,也应当如此,当初就是他抢走了那孩子的身体,害了那孩子,把也许还有救的他压在这个身体裡,整整二十年。
「只要你死了,我就放过这个躯体,反正这种灵魂殘片我也不想要了,你一死,我就到阎王爷那裡去,只要在那裡,我就能恢复。
「到时候我会忘了现在的事,喝了孟婆汤,把现在的事全部忘记,重新做一个人——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?只要你死了,一切就能恢复了,你觉得值不值?」
值,当然值!
这孩子应该来找他报复,这很正常。只是他死掉就可以让弟弟继续活下去,那这个代价太物超所值了。
「如果这是你的希望……那很好。抓住鬼网。」
「温乐灃」死沉死沉的多餘重量瞬间消失,和刚才比起来,他现在的重量简直就像羽毛一样。温乐源像荡鞦韆似的拉着温乐灃,一、二、三,甩到了鬼网上。
「温乐灃」四肢并用,抓紧了鬼网。
「我想我需要告诉你一点……」温乐源说,「我死了,不代表这事情就这麼完了,到时你如果不放弃这具身体,我不会放过你!不管你逃到哪裡,我都会抓住你,把你剩下的殘片都撕碎,扔到恶鬼流裡去!」
「温乐灃」仰头看着他,「那是自然了,你不放心的話,尽可以来杀了我,吃了我……随便。」
温乐源深呼了一口气,看着鬼网外的天空。
黑沉沉的天,为什麼看不到星星呢?明明都该在那裡的,为什麼不在了呢?
当初乐灃被拖下鬼流的时候,他又在想什麼呢?他看到了什麼呢?五岁孩子的眼睛,和三十岁男人的眼睛,看着这个世界的时候,又有什麼不同呢?
其实世界本身没有什麼不同,不同的只有眼睛。
五岁的孩子,眼睛还是明亮的,干净的,没有受过任何污染的。
而三十岁的男人,眼睛却被染得乌黑,即使看着这个明亮的世界,也只会感到一如黑夜。
他害了两个孩子,谋杀了两条命,让两双清澈的眼睛,都染满了脏污的东西,或许还毁了那孩子家人的一切,只是一死的話,实在太便宜了。
「我不知道乐灃你现在能不能听见……」温乐源疲惫地吐出一口气,说,「不过……你哥哥这种卑鄙小人,死了真是活该哪……以後不要老像现在这麼心软了,很多时候心软都没好结果的。
「希望你今後能好好活下去,给我娶个漂亮的弟媳妇,生一群活泼的臭小子……行了,就这些……自己保重吧,你老哥没办法再保护你了,再见。」
抓住鬼网的手,慢慢,慢慢地鬆开。
那个强壮的身体从鬼网上剥离出来,直直地坠了下去。
——彷彿又看见了那个紧紧扒住栏杆,小脸涨得通红的孩子。
真心的懺悔?呸!那是不可能的!真[粗俗词语过滤-#0043]不甘心啊……如果能够再来一次,他一定会杀了那个小孩……杀他个彻底……再也活不过来!如果弟弟不是「人质」的話,他现在会非常乐意补杀那一刀!如果,弟弟没有变成「人质」的話……
是,他根本就没有懺悔过,因为他始终不觉得自己有错!除了对弟弟的伤害,他从来不认为他有犯过错!
为了一个明明该死的小孩,居然要让他付出这麼大的代价,他不甘心!死也不甘心!不甘心!
也许,那孩子死的时候,也像他一样不甘心吧。
「哥!」
上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叫,那声音很熟悉,好像听了很多遍,那麼耳熟。
唉,可不该耳熟才对呀,那个又不是乐灃,而是另外一个人,就算用了同一个身体,语气也……
一个影子自上方弧形飞下,狠狠从侧面撞到了温乐源的腰,温乐源痛得嚎叫一声,下一刻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人从後面勒住腋下,向另一个方向弧形飞了上去。
「哥!你疯了吗?」熟悉的声音在背後怒骂,「魂魄殘片的話也信!你真的不要命了!」
喜悦盈满了温乐源的胸腔,他不禁仰天长笑:「乐灃!你居然出来了!多难得啊,你居然有不需要靠你老哥的一天!」
温乐灃将他狠狠推撞在鬼网上,温乐源的脸被扣在鬼网上,挤得整个儿变了形状。
「你根本就不需要对我歉疚!也用不着你为我牺牲什麼!」温乐灃在半空中飘浮着,生气地对挂在鬼网上的兄长吼。
「我不是冯小姐!我不需要别人来救,我也不会等着、靠着别人救!逃得过那些东西是我幸运,逃不过那些东西就算我倒楣!这是我的命,死了也不会埋怨谁。你不要太自作多情了!你的牺牲我还看不上眼!」
温乐源看了温乐灃一眼,伤心地趴在了网上,「弟弟啊,我好、好伤心,好、好失望啊……我就说我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弟弟哪去了……今天我才知道,原来这二十年你不只魂魄长得越来越像那个身体,连性格也越来越像……不,根本就是一模一样……」
温乐灃差点一口血喷出来。
这个臭哥哥!居然这麼会推托责任!把他的好脾气完全磨干净的到底是谁!
「不过……」温乐源脸一变,气宇轩昂地道,「我现在又有了和那个死魂打的动力了!你回去吧!我会把你的身体抢回来的!我现在就打败他给你看!」
温乐灃却没有说話,也没有回身体去。
「乐灃?」
「哥,算了吧。」
温乐源的脸沉了下来,「算了?怎麼能算了?那个死人抢了你的身体,我们要抢回来才是!」
温乐灃无力地叹了一声:「哥,你忘了吗?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抢我的身体,而是我们抢了他的身体啊。」
「我不管!」温乐源理直气壮地说,「这个身体你用了二十年,他才用了五年,这个身体已经是你的了!他没有资格和你争!」
温乐灃有些愤怒了,「你怎麼这麼不讲道理!难道说被抢了身体的是我,我无力去抢回来就是活该吗?等我有能力抢回来的时候,却发现对方拥有的时间比我长,我就反而变成强盗了?」
温乐源气得直抓头,「最重要的是他死了啊!他死了!如果用死人器官做完移植,死人抗议了,就该再给他还回去?没门!」
「哥!」温乐灃也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話来了,「你别这麼不讲道理好不好?他没死啊!是我们杀了他!他本来还没死啊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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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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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34 PM
温乐源知道自己说什麼都没用的,於是不再争辩,而是恶狠狠地望向同样挂在鬼网上的「温乐灃」。他会抢回来的,不管别人说什麼,这是他给弟弟準备的身体,就算是这个身体原来的主人想要回来也不行!
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,「温乐灃」嘲笑地对他道:「别看了,我知道你心裡在计画什麼东西,不过,你不会成功的。」
温乐源道:「你要麼乖乖把身体留下来;要麼去死,然後把身体留下来。」
恶鬼流越升越高,再过一会儿,就算他们能爬到顶点也逃不过去了。温乐源有点着急,但温乐灃却不着急,「温乐灃」更不着急,反倒显得好整以暇。
「我可觉得我没必要放弃,」「温乐灃」说,「反正我已经什麼都没有了。」
温乐源吼:「你不想被恶鬼流咬成渣滓,就快点把身体留下来滚开!」
「温乐灃」仍是那吊儿郎当的模样,道:「现在还威胁我啊?刚才你不是还很英勇地说要去死吗?其实只要你死了我就把这身体给你弟弟,可你为什麼不死呢?刚才说的都不算了啊?」
温乐源心中愤恨满溢。谁没有求生的本能呢?英勇是英勇,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,被温乐灃阻止之後,他就一点儿也不想死了——这也是很正常的吧?哪知道这个混蛋就抓住不放了……
面对这一切,温乐灃却连脸色都没有变,反而平静地插話:「你走吧,这个身体是你的,很抱歉强佔了二十年,对不起。现在我把它还给你,你拿走吧。」
温乐源一把抓住实体化的温乐灃,气得使劲晃他:「你说什麼!你说什麼!那是你的身体!我绝不允许别人强佔!喂!那个混蛋!你要是敢把他的身体据为己有,我就杀了你!听到没有!」
「听到了。」「温乐灃」笑着说。
然後,他鬆手了。
这是他的身体,不管他死还是活,这都是他的身体,温乐源不仅抢了别人的身体,还把别人的魂魄撕成了碎片。
如果这事发生在温乐灃以外的人身上,温乐源有的是大道理跟对方说,肯定一口气把对方说得想去死,乖乖把身体还回来才算完。
但这事关温乐灃,他满脑子只有温乐灃的利益,从来不去考虑对方,只觉得对方死了为何还要抱着躯壳不放,又小气又自私,不为别人着想!与其这麼浪费,还真不如被他杀掉的好。
没错,他是这麼想的,就算世界天崩地裂了也好,就算别人因此活不下去了也好,只要「自己人」没事,又管他幹什麼?
而你,是否也这麼想过?是否也曾如此自私,而且自私得理直气壮?
温乐灃的身体掉下去了。
温乐源大叫一声,向坠落的身体伸出一隻手去,只要他的特异能力能赶上,他就有办法把他拉上来——那个魂魄丢了也没关係,只要把那个身体拉上来,管他是死还是活!
温乐灃一把抱住他的胳膊,把他的特异能力封在手心裡,不准他使用。
「乐灃!你幹什麼!放开!」
「哥!算了吧!算了吧!」
「快放开啊!」
「我不要了!算了吧!」
「快放开啊!!」
温乐源目眥尽裂,最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温乐灃的身体,消失在滔滔黑液裡,连翻滚一下都没有,就看不见了。
恶鬼流中发出欢快的呼声,就像突然出现时一样,那些东西又以极快的速度後退,高度很快就降了下去。
温乐源突然放开了鬼网,整个人向还未完全消失的恶鬼流中扑去。他一定要抢回乐灃的身体!捨了这个身体也可以,但一定要抢回他的身体!
第一次,他没有保护好那个小小的、乖乖的弟弟。
但第二次……他不会再让事情发生第二次!
他一定要抢回来!
温乐灃的魂魄从後面死死地拖住他,任他怎麼挣扎也不放开,兄弟二人整个儿悬在半空之中。
「哥!够了!你让他死吧!哥你不用再内疚了!我不需要身体,你别再害人了!哥!够了!放了他吧!」
恶鬼流终於消失了,天台上就像什麼也没发生过一样,没有恶鬼,没有那些噁心的液体,也没有温乐灃。温乐灃的身体,真的不可能再找回来了——不管是哪个都一样。
兄弟二人降落在天台上,看着已经完成任务的鬼网从顶端开始,一点一点崩溃。温乐源觉得,自己几乎也要崩溃了。
他对自己发誓,用自己的性命发誓,他会保护好弟弟,绝不再让过去重演。
然而不管誓言多麼好听,一切重演的第二次,他仍是没有保护好弟弟。
一还是二?
选择了二,却一个也没得到。
「哥……」
温乐源回身,狠狠地给了温乐灃一巴掌。温乐灃被打得整个人都歪到了一边去。
「温乐灃……」温乐源低声,咬牙切齿地喊着这个名字,「温乐灃……温乐灃……温乐灃……温乐灃!温乐灃!温乐灃!温乐灃!」
在温乐灃掏出他身上的手帕之前,他没有发现,自己竟已泪流满面。
「哥……」
他那一巴掌并没有用上法力,所以温乐灃没有感觉到疼,他只是痛苦地看着温乐源,彷彿温乐源的表情就已让他比挨揍更痛。
「你知道我努力了多久吗?」温乐源抱着头,努力想隐藏自己的眼泪,却并不成功。
「我用了两年……整整两年……才等到那个身体!不是每个身体都适合你的啊!可是他就是不死……他就是不死……我已经快急死了!
「我的身体又没有办法长时间保存你,再这麼下去你连魂魄都保不住!
「多少次,我都恨不得直接衝进去杀了他……我能等到那时候已经是奇迹了!你明白吗?我已经很努力了!
「可是你呢!一句『让他死』就结束了吗?那我这麼长时间以来的努力算什麼!这麼长的时间我都幹了什麼!」
「哥,你听我说……」温乐灃紧紧拉住温乐源的衣服,声音中溢满矛盾和痛苦。
他没有见过兄长落泪,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脆弱的模样,他知道今天的事很深地伤害了温乐源,可以说完全否定了他这麼多年来的努力,但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——同时,他也不认为温乐源做错了。
「那个人有他自己的人生,他的身体是他的,他有权支配,也有权随便对它怎麼样……不管是给我用也好,随便埋掉腐烂也好,还是……送给恶鬼流做为祭品也好……那是他的自由,我们没办法干涉也无权干涉……」
「那是你的身体!」温乐源暴吼,「我不管那是不是老天爷给他的东西!但现在是你的!而他死了!我只要保护你就行!他是我家人吗?不是吧!那我管他幹什麼!管他去死!」
阴森森的天空,一颗星星也没有,月亮也隐藏在雲层中,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。
温乐源的双眼早已不再落泪,却仍然充满红色的血丝。
温乐灃半透明的身体在他面前轻轻随风而晃,好像随时都会被撕裂、带走。
温乐灃深吸了一口气,道:「好……既然你这麼说,那我问你……如果当初被抓走吃掉的是你,你会高兴看到我为你去杀一个无辜的孩子吗?」
温乐源沉默不语。
「如果你是我,你会喜欢看到我跟恶鬼一样,去和一个本来就该拥有那个身体的人,抢夺身体吗?你会喜欢我这麼胡搅蛮缠,只为了抢一个本来就不属於我的东西吗?而这一切居然是为了你!多冠冕堂皇的理由!你希望我这麼幹吗?」
温乐源仍是无语。但温乐灃知道,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会是——否。
就像他不想看到温乐源作恶一样,温乐源自然也不会想看到他作恶,作恶的报应对他们来说不算什麼,重要的是,很多事一开个头就会无止尽地继续下去,如果不想被纠缠到恶念和恶念所生的恶念裡,那就必须尽快斩断!
「你不希望我变成恶鬼,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恶鬼,在这一点上,我们是相互的。所以……哥,身体的事,我们还可以想办法,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,是不是?
「经过那个身体二十多年的保存,我现在就算几天没有身体也没关係了,而且对身体也不像以前那麼挑……哥,你放过他吧……」
温乐源看了他一眼,又无奈地看着天,长长地吁了一口气。
「你以为……到了现在这种地步,我还能对他怎麼样?他都没了啊……就这样吧……就这样吧……」
他一边摇着手,一边慢吞吞地走回公寓裡去,他弓着高大的身体,整个人显得疲惫已极,似乎当时便老了好几岁。
阴女士坐在绿荫公寓的门口,全身湿透,衣服上还挂着一些黏糊糊的不明物体。冯小姐背对着她,站在她对面。
她们一同看着鬼网崩溃,奇形怪状的小鬼们纷纷落到地上,钻回土壤裡。
「你怎麼样?」冯小姐问。
「莫事哈……」乍看起来的确没事,但仔细看看就会发觉,原来阴女士的脸居然在渐渐苍老,正在逐渐变回原来老太太的样貌。
「你的身体是什麼时候死掉的呢?」冯小姐问,「如果不是恶鬼流不吃你,可能连我也发现不了啊……」
阴老太太静了一下,笑起来。
「你知道哈,有的时候,人能为自己去害别人;有的时候,却能为别人来牺牲自己……」
「人真的很矛盾。」冯小姐评论。
「是哈……」阴老太太闭上眼睛,橘皮一样的脸,扯开一个苍老疲惫的笑容,「还魂术不是没有代价……但你能让小源当活死人莫?他当然愿意,不过不行……反正我已经老嘍,烂了……就烂了吧……」
「你终於快解脱了。」
「是啊……」
「那我呢?」
「放心……总有……一……天……」
她的声音,渐渐低了下去。
一隻猫不知从哪裡跑了出来,前爪抬起,扒在她的腿上,很温柔地叫了她一声。
又有许多的猫陆陆续续地从各处跑来,扒上了她的腿和肩背。
沉默者从黑暗中浮现出轮廓,慢慢地走到她身边,单膝跪地,一隻手抚上她苍白的头髮。
「你终於解脱了。」沉默者轻轻地说。
冯小姐挺直了自己的脊背,望着没有星月的黑沉天空,感觉大风穿过她透明的身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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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ozzino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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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2-3-21 05:35 PM
第十章 从冯小姐讲故事到二十年往事 尾声
何玉提着一堆菜,费力地走上楼梯。
宋先生迎下来,帮她把大部分的重量都分担走。
「谢谢你。」何玉感激地说。
「这些真的很重……这位先生,你也是才来的租客吗?」
宋先生淡淡地笑了一下:「不……我不是这裡的租客,我是住在这裡等人的。」
「啊,这样啊……」
其实何玉并不明白「住在这裡等人」和「租客」之间有什麼区别,但出於礼貌,她没有追问,而且不知道为什麼,她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追问,有一些事,只需要继续做下去,答案自己就会浮出水面。
「这几天都麻烦您了,每次都专门跑上去……请问您贵姓?」
「……姓宋。」
「真巧,我去世的丈夫也姓宋……」
「是啊,真巧。」
宋先生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,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等多久,但他觉得事情应该是在逐渐好转,所以他不着急,就在这裡,和儿子一起慢慢等。
沉默者的门匡噹一声打开,沉默者拎着三隻猫扔了出来,反手又关门。
被扔出来的三个傢伙嗷嗷呜呜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,方才灰头土脸地爬起来。
「我早就说过我的房子不是你们争地盘的地方!再这麼幹就阉了你们!」沉默者在房中怒吼。
也不知道那三个傢伙听懂了没有,总之它们显得有些害怕,衝回门口用它们尖利的爪子在门上狠狠地挠,那咯吱咯吱、哢嚓哢嚓的声音听得人心裡直发毛。
这也就罢了,它们三个居然还学会了高音三重唱,那破锣一样的声音高低应和着,让人心裡挠抓得恨不能扑上去掐断它们的小脖子。
「好啦好啦!」沉默者的主人陪着笑脸把门打开,「它们也都知道错了嘛,别就这麼赶出去呀。来来来,你们三个小霸王快住手,别把门抓坏了,不然让老太太看到你们又得罚站……」
三个霸王正想趁机溜进去,门又匡噹一声狠狠关上,差点儿夹住最前面的霸王鼻子。
「我说不准进来就不准进来!给我站在外面不准动!用不着老太太惩罚,我今天非要让它们记住不可!」
三个霸王好像听懂了,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口,果然一动也不敢动,连尾巴和耳朵都垂了下来,看上去特别可怜。
梁永利打着呵欠从自己房间出来,手裡夹着公事包,身上的西服皱得乱七八糟。
「怎麼回事,今天到底星期几啊……老闆那个神经病怎麼现在叫……」
「星期天……」
「哦,谢谢。老闆果然是神经病……」
他走出门去……又疑惑地退回来,看着空无一人的玄关。
「……刚才是谁回答我的?」
胡果挽着一个娇小女孩的手,一边低头在她耳边讲笑話,一边趁机在她身上吃豆腐,很自然地,立刻就被打得齜牙咧嘴。
不过很可惜,女孩子的力气不够大,打这麼一次只让他维持五秒的君子,那傢伙很快就又故态复萌。
「……所以啊,我当时就大喊一声:『你们住手!』那些坏蛋都吓坏了,转身就跑……你看,我果然洗刷了上次的耻辱吧!」
女孩娇笑:「笨蛋,上次是在车裡呀,这次可是大马路呢。那麼多人,谁敢不放的?」
「那也不一定啊,就像上回电视裡……」
阴风飘过……
「你这些无聊的英雄故事说了一百遍了……」
熟悉的黑影一闪而逝……
胡果愣了两秒锺,惨叫一声就往楼上逃。逃了几步发现不对,又回头拉上那女孩,光速逃回他的小窝。
「鬼呀——」
他那声凄绝的吼叫在公寓裡迴盪,迴盪……绕樑三日……
「……我还以为我们很熟了呢。」飘来飘去的冯小姐说。
「阿姨……」坐在楼梯台阶上的宋昕,像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,「你老这麼吓唬他,他当然会害怕啊……」
王先生惨叫着一路跑下来,手裡还拉着他年轻美貌的妻子——他妻子的脚还在半空中飘着,好像是他速度太快了的样子。
「是谁!到底是谁把闹锺按掉的!今天可是画展最後一天!不出席不行的呀——」
「啊……」女妖精慵懒地打了个呵欠,身体还在半空飘着,「人家好想睡嘛……就把闹锺弄坏掉……」
王先生忽然停住,转身,恶狠狠地盯着她。
女妖精一激灵,睡眼惺忪的模样当即变得异常清醒。
然後……然後王先生什麼也没说,拉着她又转身撒腿跑掉,他如同怒吼般的叮嚀远远地传来。
「我给你说!你这个该死的妖精!给我把精神拿出来,你可是这次画展的女主人!对!就像这样!……」
***
电线杆上原本的招租广告被撕掉,贴上了新的广告,不过看起来新旧广告间没有多大的区别。
绿荫公寓招租:每套一室一厅,带卫生间和卫浴设备,家俱全套,每月四百元,满足条件者价格可优惠。
地址:兴庆路208号,从火车站坐8路汽车四站即到。
电話:84758697 联繫人:温先生
唯一变的,只有落款。
贴完广告的年轻人看了看纸上奇醜无比的字,皱了皱眉头,又笑了一下,好像在说「反正也无所谓」。
他转身,轻快地往绿荫公寓走去。
「哥!你这个笨蛋!怎麼又把『满足条件』写上去了!别人八成还以为我们招小姐呢!」
「啊呀呀,有什麼关係,有美丽的小姐那自然最好了。」
「……色狼。」
「你居然敢骂你哥哥是色狼!你给我出来!我们单挑!」
一个可怜的单身男人经过那个年轻人身边,忽然发现对方竟又是怒吼、又是咬牙切齿的,最重要的是——他居然在和他自己说話!不由惊恐万分地摸出自己的手机,偷偷按下110……
那年轻人根本没发现,自己已经被当成了从某些地方跑出来的病人,仍在继续和身体裡的某人争吵,并且有战争升级的意思。
一隻猫威风凛凛地蹲坐在绿荫公寓的门口,享受着树叶缝隙中漏下的正午阳光,一个老太太坐在它身边,用手指轻轻给它梳毛。
那个和自己争吵的傢伙,几乎是跳着脚出现在小巷口,吼得声音都变了。
老太太看了他一眼,瞇着眼睛笑起来,在猫脖子上抓一抓,身影就渐渐淡去了。
「大毛?怎麼又坐到这儿了?走走走,回家,準备吃饭了。对了,今天还要给老太太上供,毕竟她都是为了我们……」
「真难得,你居然有孝心。」
「臭小子你说什麼!」
一个鬈发的女子和那个人擦身而过。
那个人发现是她,忙叫道:「等一下,楚小姐。」
女子回过头来,微笑着面对他。
「你……还是要搬走吗?」
女子点了点头。
「换了地方,你就能忘得了他吗?」
女子笑了,那笑容非常甜美,让看的人也不禁心中一阵暖意荡漾。
「就是因为不管换到哪裡都忘不掉,所以,才放心地走啊……」
「这样啊……」那个人也笑了。
「祝你幸福。」
「谢谢你,也祝你们幸福。」
女子的身影慢慢离去,那个人看着她,一直到她消失在街口。
「哥……你觉得,爱情的保值期是多久?」
「嗨,这个……这个你还需要问我?你自己还不知道?多简单的问题啊!」
「……好吧,这麼高难度的问题的确不该问你……」
「臭小子!你又想打架是吧!」
猫咪亲热地偎在仍吵个不停的他脚边,和他你儂我儂地进去了。
公寓的门在身後悄然关上,厚重,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老太太坐在公寓外,望着树叶中漏下的星星点点的阳光,满是皱褶的脸上,露出一个淡淡的、淡淡的,微笑。
无论在哪裡,祝你幸福。
祝你幸福。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35 PM
完了~终于转载完了!
作者:
mozzino
时间:
2012-3-21 05:36 PM
完了~终于转载完了!
作者:
sis630
时间:
2012-3-22 02:37 PM
好看好看,终于看完了~
作者:
tera90
时间:
2012-3-28 12:58 AM
真的很不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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