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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长篇] [写实故事] 血泪的控诉——我的妓女生涯[全篇完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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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3-27 10:24 PM |只看该作者
秘密"出条子"

  兰州的夏季到来了,风声一天比一天紧,我们这些关在笼子里的妓女,也听到了一些外面的消息。有人说,西安已经解放了,兰州很快也就解放。有人说,马步芳最近当了甘肃省主席。据说他是个回族人,原任国民党青海省主席,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。眼看要解放啦,谁也不愿到大西北来,他却向蒋介石自告奋勇,来当这个省主席。

  自从到了宝鸡和兰州,我很少再出条子了。这天晚上,仇永植突然美滋滋地告诉我,叫  
我去给一个大人物出条子。

  我化好妆,穿上粉红色的长袖泡泡沙。工夫不大,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云升里门口。我心里一咯噔,这个人物果然不简单,还有小轿车。

  从车上下来三四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腰里都有半斤铁。他们是专程来接我的,一直伺候我上了车。

  在车上,他们告诉我,今晚要陪伴马主席。因马主席刚来不久,没带家眷,他们一再嘱咐我要严格保密。

  轿车驶到南苑省政府,这里原来是马步芳的临时公馆。

  那几个人先在车里摸遍了我的全身,检查身上有没有行刺的暗器。搜查完毕,又从车后拿出一个皮箱,从箱里拿出一件葱绿色的丝绸长褂,让我脱光了自己的衣服,换上他们的服装。这使我想起嫖客们传说的皇帝召幸的故事:皇帝要在哪个宫里留宿,太监们事先要为娘娘浴洗身子,洗完后不许穿衣服,只用绸子裹起来,背到龙寝上,这也许是防止娘娘行刺的缘故吧。

  下了车,只见一座气派的门楼,门楼前一溜甬道,直通里面的大瓦房,里面像是一座三合院,后面有一座高大的楼房。甬道两旁,不远一盏路灯,照得院里如同白昼。灯下三步一岗 ,五步一哨,一个个国民党兵手持步枪,上着刺刀,从门口到北房足有几十个。我跟着那个人往里走,刚进门,就见四个士兵抬着一副帆布担架,一个人蒙脸躺在上面,露出喷着香水的长长的头发。有人小声说:"这是在兰州唱戏的名角× ××,昨夜被搞得阴部大出血,要送医院。"他们把那女人抬上车,便迅速开走了。

  我们顺甬道进了北屋,只见进门是三间开阔的客厅,两头各有一间内室,四周摆满了沙发、台灯,中间有两个圆桌,围了一圈转椅,桌上摆满了叫不出名的高级酒菜,有几个军官打扮的男人围坐在两个圆桌旁饮酒作乐。酒席筵中,夹杂着四个先到的妓女,她们正献媚地给这些大人物添酒夹菜。中间坐着的一位,气宇轩昂,人们像众星捧月一样敬着他。他肯定就是马步芳了。马步芳看上去有五十多岁,中等个,又黑又胖。他有一张中长脸,肥头大耳,浓眉毛、络腮胡,穿一件毛巾睡衣。按妓院的规矩,我们不称他的官讳,要称他"马老爷",不知为什么,他的秘书称他为"马部长"。

  那几个陪伴他喝酒的客人,看来是他的老部下,都殷勤地向他劝酒,还讨好地对我们说:"马先生真有眼光,在整个兰州城挑选了你们。划拳、跳舞、烧烟,这些你们红姑娘全占了,所以才有今天的口福。"此时,我这才知道我被他们选中的原因。

  桌上的白兰地酒、杜鲁门烟我是认识的,还有什么燕窝、鱼翅、美国咖啡、可可等许多讲究的食品,我是第一次品尝。马步芳喝得高兴了,和我们划起拳来。划拳讲究"大拳"、"小拳"、"山东拳"、"广东拳",他什么都懂,因是回族,他最爱划回回们常划的"小拳"。

  酒到半酣,乘着兴致,他们又命人给我们腾出一块屋地,让我们跳舞。我们这五个人,果然都是多才多艺的姑娘,一个个倾其所有掏出绝技,为这个肥头大耳的魔王跳了"四步舞"、"交际舞"和"扭屁股舞"。

  马步芳和他的心腹们一边喝酒,一边看我们的舞蹈,乐得前仰后合,不断地哈哈大笑。他们心里最清楚,兰州即将解放了,他们的末日要到了,所以更加骄奢淫逸。他们的笑声,正是灭亡之前恐怖的嚎叫;他们的欢乐,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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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3-27 10:24 PM |只看该作者
魔鬼的淫欲

  马步芳等一群大小头目,吃喝玩乐,一直折腾到下一点。大概是玩得倦了,只见他一挥手,那群部下便知趣地一个个告退出去,屋里只剩下几个护兵。

  马步芳让护兵领着我们,到西厢房去洗澡。一到门口,就有两个老妈迎出来,她们领我们五个来到里间一个水泥抹的浴池里,里面早已烧好了水。

  当我们洗完穿好衣服要回北屋时,却被那两个老妈拦住了。她们板着脸说:"你们这样回去,马老爷会怪罪的,你们只洗了身子,还没洗肠子哩!"

  啊!洗肠子?我们还是第一次听说。

  两个老妈把早已准备好的五个搪瓷缸子,分别端到我们面前,只见每个缸子里盛满了浓浓的白浆,上面漂满白沫子。

  她们见我们都迟疑地不肯动手,便解释说:"这是肥皂水,外族人与回族人第一次同居,先得用这洗肠子,这是伊斯兰的教规。"

  唉,简直是活治人。可是,在这杀人魔王的屠刀下,谁敢说个"不"字呢?我们只有捏着鼻子、闭住气喝下去。

  这浓浓的肥皂水,比黄连还难喝。刚喝下不久,只听肚子咕咕噜噜,肠胃像在搓衣板上搓的衣服,揪心地疼痛。胸部一阵阵恶心,终于忍不住了,一个个"哇、哇 "地吐起来,不到半个小时,就都把晚上吃的东西一古脑都吐净了,这才不觉得那么恶心了。我们再相互一看,每人眼里都流出了眼泪,原来这就叫洗肠子啊!

  洗净肠子,老妈打水叫我们嗽了口、洗了脸,这才叫我们回北房伺候马步芳。

  北房客厅的酒筵已经撤净,护兵把我们引进东头的一间内室。这是一间四方方的大屋子,里面陈设非常考究,迎门是写字台,上面放着西洋的自鸣钟,一旁的大衣橱上,镶着穿衣镜,沙发、壁灯、吊灯、电扇应有尽有。北头放一张特制的双人床,那床又宽又长,横竖能睡开几个人,床上架着银丝蚊帐,显得格外华贵。马步芳正斜躺在床上抽大烟。

  我从小见爹抽大烟,也给抽大烟的嫖客点过烟。可是,像这么好的烟具我还没有见过,烟枪的圆头是黄金镶边,白金盖顶,足有一尺多长,一头是玉石烟嘴。上头盛油的是一个水晶玻璃罩,烟碗、烟板是绿色的玉石,烟盒是银色的白金。整套烟具全是金银玉石,晶莹透亮。

  马步芳看上去是个不爱说话、不善言辞的人。他沉着个黑脸,不笑也不恼,显得城府很深。他的命令或用简单一两句话,或用一个手势,手下人便围着他团团乱转,比皇帝的金口玉言还要顶事儿。

  他威严地一摆手,叫我们并排站在他床前,伺候着点烟。点烟可是一套功夫活儿,先用烟签子在烟碗里挖出黄豆粒大小的一块烟膏,在烟灯上烤,用烟签反复揉碾,烧上十几遍,炼上十来分钟,直到烧熟,烟膏泛起泡泡,用烟签就热插入烟枪内,用手捏平,再给对方扶着烟锅吸。他用力一吸,烟膏就像瀑布下的皮球一样咕碌碌打滚,大约吸上四五分钟,就又要换一个。所以,要有人倒替着烧换才能供上。

  马步芳的烟瘾真大,足足抽到下半夜两点,像酒盅大的两瓶烟膏都叫他抽完了,屋里充满了大烟的香味。据说,吸大烟能够壮阳,睡前吸了大烟,能养精蓄锐,行房时不伤身子。

  马步芳过足了烟瘾,已是夜深人静,他伸伸两只粗大的胳膊,忽然"哈哈"狂笑起来,话匣子也打开了,和我们淫腔怪调地逗弄起来。

  他一会摸摸这个,一会又亲亲那个,又命令我们把衣服全部脱掉,我们不敢违令,只好在屋地上脱去衣服。

  马步芳哈哈淫笑着,在每人身上淫邪地猥亵一番,又说:"我最爱看跳舞,你们的扭屁股舞跳得好,这样光屁股跳舞更好看,来,咱们到外间屋里跳一场!"

  他拉开外间屋的吊灯,我们只得跟出去。他坐在沙发上,给我们打着拍子,踏着点子,看我们跳裸体舞。

  足足闹腾了半个多钟头,我们原来凉飕飕的身子已跳得汗津津的。马步芳像欣赏模特一样,又像猫逗老鼠一样,把我们玩够了,这才让我们回屋。

  这个胖老头子,一点也不知羞耻,在明亮的电灯下,迅速脱净衣服,把一支手枪掖在枕头底下,又拿出几个"金枪不倒"的药片吃下去,然后命我们并肩裸体仰面而卧。

  这一夜,简直不堪入目,比在妓院还要下流。妓院老油子嫖客玩妓女,最多是"一马双跨"。姓马的这个早已半百的老头子,却是"一马五跨"。他不准灭灯,让我们头朝外,并排躺在床上,身上一丝不挂,他像一头纵欲的黑熊,一直折腾到天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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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3-27 10:24 PM |只看该作者
假嫖客

  自从接待了马步芳,再加上魏瘦鹏每星期日来给我捧场,我--仇香玉的声名又开始响亮了。

  兰州快要解放了,经常能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炮声。过去,逛妓院的都是国民党政客、资本家、商人。如今,这些有钱阶级朝不保夕,兰州下了戒严令,城内的商人出不去,城外的商人进不来,整天人心惶惶,谁还有心思逛妓院?因此这些天妓院成了养老院,很少有顾客  
光顾。

  老鸨们的脸色就像寒暑表,随着生意的下降变得阴沉起来,对待妓女们的态度也就不一样了,每顿饭是稀饭汤就老咸菜。仇永植提着篮子,发给每人一个馒头,管了饿不管饱。过去,每天端几十个盘子,烟酒糖茶管够,现在盘子让茶房掌管着,我们连根烟都难得抽到一支。仇永植的老婆整天没好气,指桑骂槐,骂我们是懒猫,光吃不干。

  这天,姐妹们闲得无聊,正为一个烟头争争抢抢时,忽听张拐子喊:"见客啦--"

  大家忽啦一下子迎到大门口,见一个年轻的美男子,头戴礼帽,身穿西服,一副墨镜遮住了眼睛。他皮肤白嫩,身材苗条,很招人喜爱。当他的眼镜和我的目光相对时,便停住不动了,一直盯视着我。张拐子看出他的心意,忙热情招呼道:"四十九号屋里请哪!"接不到客的姑娘们只好又失望地散去。

  张拐子把盘子端出来后,那客人返身关上门,摘下墨镜,我惊奇地发现:他那弯弯的眼眉像用眉笔描过的,淡红色的双眼皮像是抹过胭脂,他说话尖细,带着奶音,多像一个女人呀!

  客人注视了我一会儿,微笑着说:"我真喜欢你这对大眼睛,长得就像我妹妹!"

  我高兴地逗趣说:"好哥哥,那今晚你就和妹妹一起睡吧!"他点头表示同意。

  我连忙帮他在门口帐房登了记,又打来一盆洗脸水,伺候他洗脸,我把他头上的礼帽一掀,顿时惊得我吐出了舌头:"啊,又是一个女的!"

  我想起在宝鸡接待女记者时那副尴尬的场面,拍了好多见不得人的裸体照片,整整折腾了我一宿,今天又来了一个这号的人物,她要干什么呢?

  这个假嫖客看出了我那疑虑的目光,忙解释说:"香玉妹妹,你不要多心。今天我到这里来,是找我那在东北失散的妹妹的,看你的模样,非常像我当年的妹妹,所以就端了你的盘子。假若你不是我的妹妹的话,我也情愿白花几十块钱,像姐妹一样跟你唠一宿。"

  我听了暗喜,心想:"管她哩,如今客人少,剜到篮子里就是菜,都是女人,更省得遭罪!"

  夜里,我们盖着一条薄被,躺在一个枕头上,我追问起她的身世:"姐姐,请您告诉我,你和那个妹妹是怎样失散的呢?"

  "女嫖客"长叹了一声,只简单地回答了几句:"我的老家在东北,日本入侵时,烧了我家,父母兄嫂都被烧死在烈火里。我的妹妹被人抢救出来,家里一无所有了,我们姐妹就出来逃难。我们一边讨饭一边奔波,后来在去西安的路上被乱兵冲散了!"

  "姐姐,那么,现在你又干什么工作呢?"

  "我,哦,我干的是一种为穷人解放的秘密工作,暂时不能告诉你!妹妹,你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吗?"

  不知为什么,我总觉得身边这位和蔼可亲的姐姐就像自己的亲姐姐,于是,我把自己的苦难历史简要地告诉了她。

  这个姐姐同情地说:"既然老鸨对你们这么刻毒,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她?"

  我忙捂住她的嘴,在她耳边说:"窗外有耳,要被人听见了,打不死也得扒层皮!"

  假嫖客冷笑一声说:"你们真像一群可怜的小鸟,只知道笼子里巴掌大的事情。什么时候啦,你们还这样怕?共产党已经解放大半个中国啦!"

  我不解地问:"解放有什么好处?听从西安逃过来的老鸨说,共产党要活埋妓女哩!"

  那姐姐一听,气愤地说:"她们纯粹是造谣污蔑,故意把你们弄糊涂,不敢反抗她们!共产党来了,首先要解放你们,为你们安排工作,教你们读书识字,当家做主人,你们就真正见了天日啦!"

  她推心置腹,给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,一直讲到天色发白,我那浆糊一样的头脑被她擦成了一块玻璃,变得明净透亮。

  我想起在宝鸡监狱见到的那个女共产党员,她们是那样坚贞不屈,视死如归。这个女子虽然没有挂着共产党的牌牌,但我认为她一定也是这样的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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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3-27 10:25 PM |只看该作者
终于见了天日

  1949年6月中旬,兰州的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一样,逐步升级,发展到白热化。

  自我们联合闹事胜利以后,老鸨们表面对我们好多了,不再动辄打骂,馒头不再定量,每顿还能炒上一个菜了。姐妹们整天闲着没事就经常凑到一起,盼望和议论着解放大军开进兰州。

  看到了黎明的曙光,我更怀念过去那受苦受难的姐妹,尤其是凤仙和仙鹤姐姐,我答应要替她们报仇申冤,可是,至今这笔债还是空头支票。我于是打定主意:抓紧时间学文化,一旦出了妓院,获得自由,我就自己写成状子,为凤仙、仙鹤等姐妹报仇雪恨。这些天,我反倒沉静下来,一有工夫就自己呆在屋里看书练字。

  6月16日吃罢晚饭,我正在屋里学习,魏瘦鹏忽然无声无息地走进我屋里,因他是我包身老客,所以茶房连喊都不喊。我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,像有什么事,便忙追问他。

  他叹口气说:"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!"

  听了这些话,我心里猛地一炸,这件事太突然了,他要去干什么呢?

  不等我再问,他便如实地讲起了他的出身历史:

  "香玉,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嘴严,有些真情话过去没过对你说,希望你能谅解。我过去做过的事,不到一定火候,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,今天就要分手了,我说出来,请你不要难过。

  "我的老家是河北束鹿县。长大以后,父母包办给我娶了个媳妇,我们很不对脾气。可家规难违,只好凑凑合合过了几年,生下了一男一女。

  "抗战一开始,我再不愿呆在家里了,便投奔了冯玉祥将军的抗日同盟军,我有文化,曾当过高中语文教师,冯将军非常器重我,便聘请我担任他的语文老师。他是个'丘八诗人',学习精神强,能书善写,我们既是师生,又是朋友,整天在一起谈诗论道,非常投机。

  "后来,他写东西、拟公文缺乏左膀右臂,又委托我当他的随身秘书。

  "这些年里,我和家里断了联系,孤身一人,长年在外,就像一个苦行僧。

  "我随冯将军去泰山,赴国外,在火烧冯将军舰船事件中,我又是目击者,仓皇之中,我侥幸跨上救生圈,才得以逃生。

  "蒋介石积极[词语过滤-#0011],不肯抗日,对冯将军一向视为眼中钉、肉中刺,我怕这个独夫民贼暗中害我,便通过我的乡亲、冯玉祥的老部下、现在兰州当营长的宋之贤介绍,在兰州工业试验所当秘书,对我的历史,除宋之贤知道外,一般人是不知道的。

  "我在机关里,埋头工作,不问政治。共产党究竟如何,我不清楚。我只凭直观认为,我是国民党的人,共产党对于我们这号人,是轻饶不了的。

  "冯将军的夫人叫李德全,他的内弟叫李忠义,我和他们关系甚好。昨天,李忠义来信说,他已为我买好去台湾的飞机票,让我赶紧准备走。所以,我今晚特来向你告辞。这事只有你知我知,千万不要向人泄露!"

  听了他这番话,我惊愕了半晌,他原来是国民党的一个重要人物,人活着就是要设法生存下去,他的苦衷我理解,我还能再说什么呢!

  魏瘦鹏又恋恋不舍地说:"咱们这两年的交往,建立了深厚的感情,我想带你去台湾,你能不能答应?"

  我坚定地说:"尽管我们情深义重,可是,我更爱自己的国家,爱生我养我的这块热土。我劝你也留下来,快要解放了,我们脱离妓院,在一起生活多好哇!"

  魏瘦鹏眉间皱起一个疙瘩,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,他说:"可是,那边催促得紧,我怎能不守信义呢?再说,我留在大陆,恐怕也没我的好果子吃!"

  我俩谁也说服不了谁,只好惨然地分手了,他头脚走,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。

  过了约有两三个钟头,只觉有一只温暖的大手抚摩着我的脖颈。抬头一看,又是瘦鹏,他眉开眼笑地说:"好了,不要哭,我决心不走了,和你一起留下来。我想了一路,觉得我一直跟随冯玉祥将军,又是个文职,没有血债。冯将军早就与共产党有来往,应该算做爱国将领,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?所以一回机关,我就给李忠义拍了电报,让他退了去台湾的飞机票!"

  这突然的变故,使我立即破涕为笑,高兴得跳起来。魏瘦鹏又说:"我带来了一些钱,现在趁热打铁,我立即赎你从良!"

  不一会儿,他把仇永植叫到我屋里,跟他交涉起来:"仇老板,你也知道,眼看解放了,到时你的姑娘还说不定怎么处理呢,我不愿等到那时候,这会就打算把香玉赎出去。叫我说,你捞一个是一个,不要说大价,让我把她带走吧!"

  仇永植知道我是个捣乱头儿,惹祸的根苗,巴不得把我推出去。脸上却装成一副为难的样子说:"你又掏走我一个红姑娘。唉,我这妓院垮台更快了。豁出去啦,我不陪不赚,你给五十块大洋得啦!"

  魏瘦鹏一拍大腿说:"好,君子一言,快马一鞭,我现点钱给你,你再一式三份,给咱们写个合同。"

  这事办得出奇的迅速、顺当,魏先生当场付了钱,仇永植让人写了合同,天色已晚,我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,魏先生拉上我就要往外走,却被仇永植拦住了。

  仇永植皮笑肉不笑地说:"魏先生,这会不能让她走哇,你看合同上写的什么?"

  魏瘦鹏因急于把我带走,也没有细看合同,他展开仔细一看,上面写着:

  "……魏瘦鹏已交教养费五十元,自订合约之日起,至(民国)卅九年正月底期满之后,再付三十元,在期限之内,仇香玉仍照常营业……"

  魏瘦鹏一看就火啦,大声喊:"你红口白牙说得清楚,交五十块大洋完事,现在又出尔反尔,我找马省长去!"

  仇永植一听这口气不小,忙堆着笑脸问:"你找哪个马省长?"

  魏瘦鹏本意是说去找他的乡亲宋之贤的,他们原来都是冯玉祥的部下,后宋之贤来兰州,在马步芳手下当营长。他见仇老板吃这一套,索性将错就错,一拍胸脯说:"还有哪个马省长?我和马步芳是老朋友了!"

  他这几句大话,吓破了仇老板的苦胆,他见魏瘦鹏平时仗义疏财、文文绉绉,料想不是一般人物,看来果然不假。便忙点头哈腰地巴结道:"魏先生息怒,这样吧,合同作废,你可以马上领她走!"

  我在一旁插嘴说:"这合同我愿留着做个纪念,就不退给你了!"

  他想了想说:"也好。香玉,妓女从良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吧?"

  仇永植一撅尾巴,我就知道他拉什么粪儿。我知道他是要我摘下首饰,脱下衣裳,便爽快地说:"我知道,你的东西,我一个布丝也不要!"

  说完,我当着满院子姐妹的面,把全身的衣服、首饰脱光,扔在地上,只剩贴身的内衣,然后跟着魏瘦鹏,头也不回地走出云升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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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过平民生活(1)

  1949年夏末的一个傍晚,从兰州市云升里妓院走出一个模样俊俏、涂脂抹粉的小女子,她看上去不到二十岁,只穿一身内衣。水灵灵的大眼里射出两道怒气寒光。这就是刚刚从良、虎口逃生的我。

  与我挽手同行的,是位年过半百、身材魁梧的男子,秃头下一张四方大脸,眯缝眼上架一付白色眼镜,一身中山服笔笔挺挺,手拄一根文明棍。他就是刚和我确立夫妻关系的魏瘦  
鹏。

  走出妓院,我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了。来兰州虽已两年多,先后到过民悦里、云升里两个妓院,可我就像笼中鸟儿,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。还是瘦鹏路熟,他租来一辆马车,拉我们一直到了卧桥。

  解放前的兰州,市面不大,卧桥就在兰州西部。市郊初夜,静谧沁人,天上星星闪烁,地上灯火万点,古桥边蛐蛐"嘟嘟"弹琴,公路上的马车"叮咚"奏乐。瘦鹏拉我来到"行人止步"的古桥边,在一块石头上坐下,黑暗中透出一缕沉思,一脸庄重;"香玉(我的妓名),兰州很快要解放啦,我们的新生活也从今天开始。为了堂堂正正做人,希望你从今隐姓埋名,再不要暴露你的身份。对于我俩的结合嘛--唔,你就说你爸是个商人,来兰州经商赔了钱,绝望自杀。你举目无亲,经人介绍,我们才结的婚。

  "当平民百姓,要艰苦朴素,以此为美德;待人接物,既珍重自己,又珍爱别人。因此,我送你一个新名--康素珍。"

  "还有,这烫发太惹眼,剪了吧。吃过饭,趁着夜深人静,我们就悄悄回家。"

  瘦鹏想的真是滴水不漏,我一一答应。办完这些事,车辆已经归巢,只好安步当车了。从卧桥经小西湖到实验所,有十几里,这一路我可受了洋罪。

  魏瘦鹏身高马大,一步顶我两步;我身小力薄,连跑带颠也跟不上。工夫不大,右脚便疼得一瘸一拐,终于一屁股蹲在地上。扒下高跟鞋,脱下袜子一看,脚掌鼓起了好大一个泡。我的野性子一下上来了,"嗖"地一声将皮鞋扔出老远。

  瘦鹏挨我坐下,把我的右脚端在他腿上,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,将我的伤脚轻轻裹好,又拾回我丢掉的那只鞋,慢声细语地说:"姑奶奶,走吧,马上要到了!"说着,递给我那根文明棍,一手提鞋,一手搀我赤脚慢慢走。

  忽然,我忍俊不禁,"扑哧"笑了。

  "笑什么?"瘦鹏憨厚地问。

  "看我们这样子,多像你讲的'狼狈为奸'的故事。瞧我这副德性,卷发剪成大分头,又像假小子跟着个秃老子!"

  瘦鹏被我逗得开怀大笑。

  一觉醒来,天已大亮。

  昨夜折腾了大半宿,我们才到了试验所内的平房宿舍。我又累又困,倒头便睡着了。

  睁眼看时,瘦鹏已经起床。我身上盖着一个厚被子,上面有两件为我准备的外衣。旁边的柜子放着一大一小两只皮箱。抬头看外间,窗台下放一张条桌,一把椅子,墙角有四个小方凳。狭小的玻璃窗外,映出半壁做饭的小棚,这就是魏瘦鹏的全部家当了。

  我开玩笑道:"看你出门像个人样,没想到家里这么寒酸!"

  魏瘦鹏苦笑着安慰我:"我们当职员的挣钱不多,国民党的票子又毛,过去只是单身,慢慢会好的。"

  吃过早饭,瘦鹏上班去了。这时,从门外涌进一群家属,有老太婆,有中年妇女,还有几个孩子。甭问,她们是来看魏秘书娶的小媳妇的。

  她们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一番,接着便七言八语大发议论:"啧啧,这小妞好嫩,魏先生好艳福!"

  "魏太太,跟我们讲讲,你是怎么跟上魏秘书的?"

  这会儿,魏瘦鹏教我的话可派上了用场,我有鼻子有眼地复述了一遍。

  邻居慢慢散去了,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魏瘦鹏今年五十六岁,我才十八岁,差别是大了点,可我并不后悔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,做妓女的晚上脱了鞋,明早就不知穿不穿。跟了他,我总算有了归宿。再说,他自己舍不得置家,省下钱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,这大恩大德,我终生难忘!

  最叫我动心的,是那一连声"太太"。十八年来,我还没受过这样的礼遇。在成都春熙妓院,我经常跟老鸨到外面"出条子",每逢过街,听到的都是"臭婊子"、"小娼妇"之类的骂声。如今我被称为"太太",的确算得上与人一般高的平民了。

  为了避免碰到熟人招惹麻烦,瘦鹏嘱咐我尽量深居简出,戏称这是"金屋藏娇"。我依言照办,只是一早一晚的到附近走走。

  兰州工业试验所设在市西通往张掖县的公路北侧,后面是狗娃山和黄河道,原有化验所、电池厂和酿造厂三家,后因这里多产有色金属,便合并成以鉴定矿石为主的工业实验所。院内盖了一排排简陋平房,前面是办公营业场所,后面是宿舍。门前有一片乱葬岗,据说是杀人的刑场,埋人的大坑。我们就像生活在一个荒凉的小岛上。

  从6月到8月的解放前夕,是一段难撑难熬的日子。城内戒严,物价飞涨,国民党的金洋券、银洋券一麻袋一麻袋往黄河里扔,一万元买不了个烧饼。瘦鹏每月挣的几百万元,简直是一堆废纸!

  这个刚刚组合的家,锅碗瓢勺不全,炒菜支锅的三块土坯,还是我向邻居借的。只剩下半袋面粉,顿顿是白水拌疙瘩,缺油少醋,还不敢敞开肚皮吃呢!饱经风霜的我,什么罪都受过,什么福也享过,甭看勒着腰带过活,还是挺精神。只是整天没事圈在屋里,百无聊赖,天性爱动爱闹的我,实在难耐寂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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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3-27 10:25 PM |只看该作者
学过平民生活(2)

  我斜靠在被摞上,眼睛从东旮旯溜到西旮旯,琢磨可以自娱自乐的事儿。忽然眼睛一亮,见柜台角码着一堆瘦鹏从黄河里捞回来的金洋券。嘿,这下有活干了,我像孩子一样地跳起来。

  在妓院,我可是折叠工艺的巧手。金洋券又宽又厚,正好用来迭扇子。扇头宽二指,扇尾宽一指,叠好晒干,再用钱线一点点联起来,就成了一把折叠扇。扇尾缀上一个穗儿。"哗  
啦"打开。嗬,扇面上是一色的蒋介石大光头!

  我把叠好的一把把扇子晒在屋门口,就像花店一样。这下来买卖啦,试验所里的孩子们,一窝蜂似地跑来看。我高兴地把我的"杰作"分给他们。

  扇子发完,又一群孩子涌进院里。我灵机一动,说:"这样吧,你们明天来,咱们玩有奖游戏好吗?"

  "好!"孩子们一蹦三跳地跑了。

  第二天上午,六七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女娃应邀而至,我俨然是个小大姐,把早就想好的游戏规则告诉他们。条件是:轮流划拳,我输给谁,给谁一把扇子;赢了谁,就让我"跳山羊"。

  划拳,是我当年的拿手好戏。在酒桌上,那么多嫖客都不是我的对手,输一次罚一杯酒,个个被我灌得酩酊大醉。和孩子们划拳,无非是剪子剪毛巾,毛巾包锤子,锤子砸剪子,对我来说是小菜一碟。

  "跳山羊"是我在戏班学武生时练过的基本功。几年不练,正好活动活动筋骨。

  我倒背双手,开始跟孩子们逐个划拳。喊完"一、二、三",必须同时出手,就在出手一霎那,我能揣摩出对方的拳势,随机应变。让对方既看不出手慢,又识不破变化,这是划拳的一种技巧。

  眼看他们一个个败在我手下,我得意地发号施令:让败兵们等距离排好,猫下腰,两手拄在膝盖上。我像得胜将军,一溜小跑,飞身"上马"。跟这会体育场上跳栏一样,在第一个"山羊"背上用手一拄,两腿腾空如撩叉状,飞身而过。接着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

  不知玩了多久,抬头看天,太阳已经偏南了。

  "走吧,走吧,下午再玩!"我怕误了瘦鹏下班吃饭。

  "不嘛,不嘛,再玩一会儿!"孩子们不肯罢休。我知道,他们还在垂涎着那些得不到手的扇子。

  "好,等一等!"

  我匆匆跑到厨房,在开沸的锅里胡乱拌点疙瘩,捅旺炉火,又返身去玩。

  又不知玩了多久,忽然,一股糊爆味儿直钻鼻孔。我陡地一惊,忙往厨房跑。掀锅一看,糟糕,水熬干了。"滋滋"冒黄泡,疙瘩成了坨坨,黑糊糊粘在锅底。我顾不得多想,忙伸手去端锅。这下更惨,手指都沾在锅上,烫得我"哎哟"一声,把锅掼在地上。

  恰在这时,瘦鹏回来了。他默默拿起铁铲去铲疙疤,不想疙疤和锅底沾成了一块,一下子铲成了无底洞。

  瘦鹏看我变脸失色,反倒笑着安慰我:"没事儿,旧的不去新的不来,等会我到小西湖再买一口!"我哪顾这些,两手疼得呻吟起来。

  瘦鹏走过来。看看我的手,可急眼了,"咚咚咚"一溜小跑出了屋。

  过了一会,他从邻居端来半碗酱油,让我浸在里面,说是能治烫伤。

  手泡在酱油里,凉森森的,果然疼痛减轻了好多。这天夜里,瘦鹏一宿没睡,他抱着我斜倚在床头,端着酱油碗,一直陪伴到天明。

  望着体贴入微的丈夫,我突然想起与这夜非常相似的一幕:

  两年前的冬天,我刚被卖到兰州民悦里妓院,遇到一个耍无赖的嫖客。他睡了我不给钱,反讹我偷了他的白金手表。为这我饱受老鸨马大安的毒打。虽然很快真相大白,身体却从此虚弱多病。老鸨哪管妓女死活,逼我照常接客。第一次接待魏瘦鹏,正逢感冒发烧。

  瘦鹏付过账,才发现我的病情。他为我上街买药,把病倒在床的我抱起来,放在他的双膝上,像哄孩子一样,一勺药一勺水地喂我。又给我暖被窝,帮我脱下棉衣裤子,只剩下贴身汗衫和裤衩,他则在床边合衣而卧,一宿没挨我的身子,问寒问暖地服侍我。用妓院的话说这叫"睡干铺"。在淫荡狂虐的嫖客中,这样的男人难找第二个。从此,我便把心交给他了……

  我慢慢体会到,瘦鹏是个称职的丈夫,我却是个不合格的妻子。这些天,我听到有人送我两个外号:"小花瓶","疙瘩王",无非是说我只会当样子不会做饭理家务。

  我的经历造成了我的悲剧:当丫鬟,只会给小姐端茶送水;当戏子,天天有两顿现成干饭;当乞丐,可以捞人家倒在泔水里的腐食;当童养媳,只会给瘫痪丈夫端屎接尿;做妓女,整日醉生梦死,花天酒地……命运将我扭曲成畸形人。我是辛酸苦泪流成河,惟独不会过生活啊!从今往后,我要从头做起,学会过平民的日子。

  想到这,我喃喃地对瘦鹏说:"我一定做个好媳妇,好平民!"瘦鹏疲惫的脸上露出微笑,他最理解我。

  从此,我就开始串门了。我串门是"醉翁之意不在酒",目的是向人家学做饭。

  我的左邻是工人史长生家,他和妻子、孩子一家三口,都是本地人。每逢饭时,我总爱跨入他的门槛。

  刚开始,我心里纳闷,看人家吃过饭的空碗,就像刷过一样干净,一个饭粒都没有。

  去多了,终于解破了这个谜:一天,他家做的是搅团,这是兰州的家常饭。说穿了,就是人们常用的浆糊。解放前西北人苦,为了节省粮食,常吃这玩意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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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3-27 10:25 PM |只看该作者
学过平民生活(3)

 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完搅团,碗里还沾着好多面糊。只见三人不约而同地把碗戳起来,用手捏住碗沿和碗底,像玩杂技似的,把碗搓得飞转,然后伸出舌头去舔,转眼间便从外向里舔了几圈。再看他们的碗,都明光发亮了。

  见我一脸惊疑之色,史长生用教导的口吻说:"在我们这,不会舔碗就叫人笑话不会过日子呢!"

  取回经,我如法炮制,做起搅团,做熟一吃,可咧了嘴。面糊把嗓子都糊住了,好难咽啊!吃完又学人家舔碗。"乒""乓"一连摔了两个碗,逗得瘦鹏笑出了眼泪。

  春雷一声响,兰州解放啦。好日子真真切切摆在我眼前。九月里,瘦鹏一下子就分了十袋面粉,作为他一个月的薪水。实验所家家欢庆解放,我学着别人,第一次包起饺子。

  人家都是把面搓成条,剁成剂,再擀成片。我不会擀饼儿,便别出心裁,把面擀成一张大饼,像做月饼一样,用茶碗在上面一个个地扣。嘿,比他们擀的片还要圆。可就是厚一点儿,大一圈儿,捏成了前俯后仰的小包子。

  我把饺子下到锅里,就像坐上了没底的桥子。究竟煮多长时间,忘记了讨问清楚。看着饺子在锅里滚了一阵,我生怕煮破了,急忙捞出来。老头子正好下班。我把一小盆两大碗饺子摆在他面前,心里话:"这回总算露了一手!"

  我眼巴巴看着他夹起第一个饺子,等他吃下去,说一声好,就心满意足了。这么大的饺子,瘦鹏一口只能吃下四分之一。只见他在嘴里嚼了几下,忽然皱起眉,"噗"地一声吐在桌上。

  我好生奇怪,也夹起一个咬一口,这一嚼臊得我呀,顿时满脸通红:饺子皮发粘,肉打滚儿,白菜"咯吱咯吱"冒青味儿。

  再看瘦鹏,不急不恼,反倒笑哈哈地说:"素珍,我给你讲个故事:有个小媳妇捏了个饺子,两口子对着脸吃,吃了一年,谁也没看见谁的鼻子尖,你说这饺子有多大?"

  我赌气说:"你甭糟践人,我回锅去!"

  我把饺子重又倒进锅里,盖上锅盖,足足煮了半个钟头,掀锅看时,又愣住了:里面一个饺子都不见啦,只有半锅烂馅。气得我把勺子一摔,"呜呜"哭起来。

  兰州天高地冷,寒流来得早。党关心群众生活,配给每家两吨烟煤。我们早早就在屋里安上炉子。为这我又出了洋相。

  这天晚上,我封好炉子,上床睡觉。我睡在里面,脸对着墙,不一会儿就睡着了。迷迷糊糊,我觉得好难受。头涨得像火罐,两眼睁不开,鼻子堵着,胸脯闷得一鼓一鼓。我憋足劲像在使劲喊:"瘦鹏,快醒醒!"后来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  醒来时,最先看到的是那漆黑的夜幕和天上的繁星。巡视左右,才发现自己正躺在院里,上身穿着那件线内衣,下身只有一条裤衩。一阵寒风吹过,"激灵灵"打了个冷战。我这才明白是中了煤气。

  我转过头,见刚安不久的电灯亮着,玻璃窗早已打开,可炉子里还在冒烟。瘦鹏四处查看,终于找到了祸根:原来,在炉子边烟囱的接口处,有个可以转动的闸门。白天做饭,关上闸门,火苗便往上窜。晚上封好炉子,必须拧开闸门,让煤烟从烟囱里排出去。没干过家务的我,总是丢三拉四。只因忘了这举手之劳,险些丢掉一条小命。

  见我苏醒过来,瘦鹏忙跑出屋,把我抱回床上,盖好被子,哄我再睡。

  当我再次醒过来,已是早饭时光。瘦鹏把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挂面端到我嘴边。我心里涌起一股热浪,想起人们常说的"老女婿吃馒头,小女婿吃拳头"。老头子宽怀胜过父亲,体贴胜过母亲,疼爱胜过丈夫,帮助胜过老师。跟了他,是我一生的造化呀!

  四十余年后的今天,我总算会做一般的家务了。但比起真正的劳动妇女,我还相差甚远。

  五星红旗在试验所高高飘扬,新中国在向每个公民召唤,困扰在小屋里的家属们开始有权利接触外面的世界了。

  这些天,我耳朵里飞进许多振奋人心的消息:"共产党修复了黄河铁桥!""共产党封闭了兰州妓院!""共产党开始清奸除霸!"……

  共产党,毛主席,两个新鲜而响亮的词汇在群众中有口皆碑。

  一天傍晚,瘦鹏兴冲冲回家,告诉我两个好消息:一是共产党优待解放干部,给他定了较高的工资,每月十六元人民币,两袋面粉。解放初的人民币可实惠啦,一块多钱能买一袋面粉。再是党派代表进驻实验所,让我们家属明天和所里干部一起迎接代表。

  吃过早饭,挂在实验所前院的大钟响了,二百多名职工家属搞好卫生,分列大门两旁夹道欢迎。最爱出人头地的我,干活、排队都抢在人们前面。

  时间不大,从市区公路上徒步走来一位全副武装的军人,估计不过三十岁。所长吕丙祥迎上去,和他紧紧握手,并向群众招呼:"这是党代表苏林同志,欢迎啦!"掌声顿时响彻了大院。

  苏代表和吕所长手拉手地向院西侧的会议室走去,我们也尾随着跟进来。六间长的大厅里,摆满了长板凳,主席台上挂着毛泽东、朱德的画像。

  苏代表和吕所长耳语了一阵。只见苏代表站起来,向大家喊:"全体起立!"又转身面向伟人像,高声道:"向我们伟大领袖三鞠躬!"人们学着他的样子,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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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2-3-27 10:26 PM |只看该作者
学过平民生活(4)

  之后,他示意大家坐下,开始讲话:"同志们,党和毛主席解放了全中国。兰州军管会派我来这里工作。我们虽然分工不同,但都是新社会的主人……"

  开会,现在已是司空见惯。可那时对我来说,还是件新鲜事。从那时起,每天一次会,我就像打了支强心针,心里又亮堂又振奋!

  10月1日傍晚,瘦鹏用商讨的口气问我:"明天省里开大会,苏代表说家属可以自由参加,你去不去?"

  "去,去,当然去啦!"我兴奋得眼里噙着泪花。心想:旧社会不把我们当人看,新社会妇女地位提高了,我当然要享受这份权利!

  第二天一早,我俩没顾得吃饭,赶到前院集合。我一眼看见,苏代表和吕所长正从办公室往外抬笸箩,便忙跑过去帮忙。原来,所里为与会者购买了几笸箩食品。发给每人一袋。我打开分发的食品一看,是一个面包、一块牛肉干和两个鸡蛋。我心里又一阵激动:领导对群众可真关心到家啦!

  这天城里好热闹:鼓乐队、秧歌队、高跷队、狮子队,莺歌燕舞,学生列成方阵振臂高呼,到处是欢腾的海洋,后浪推前浪地涌向会场。

  广场里,高音喇叭传出开会的号令,万人大会霎时鸦雀无声。只见从幕后走出几位干部,一水的绿军装。惟有中间那位老人,头戴一顶蓝色遮阳帽,身穿一套中山服,模样看不太清。

  唱完歌,在惊天动地的掌声中,那位老人走向台前。

  魏瘦鹏低声对我说:"这是甘肃省主席!"

  会场里响起省主席庄重有力的声音:"同志们,昨天毛主席在天安门举行了开国典礼,向全世界宣告: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!

  "新中国虽已诞生,但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不甘心灭亡。变天思想、麻醉毒品还在向我们传播、渗透,每个公民要提高警惕,擦亮眼睛……"

  那时,我还是文盲,对省主席讲的词语听不大懂。只顾看那些铺开笔记本、用钢笔嗦嗦记录的文化人,心里好羡慕!

  省主席讲完,又听喇叭里喊:"今天,我们把清查的烟土、鸦片集中到这里,全部焚毁。同志们要继续揭发检举……"我这才注意到,主席台下堆着几堆大包小袋的东西。

  火把点燃了这些害人的毒品,冒起冲天硝烟。熊熊烈火映照着一张张秋菊般的笑靥……

  这种隆重而有意义的会议,对我们初获解放的人来说,真是充满新鲜感、快活感啊!

  回到家,我们兴致未减,一直谈论到深夜。睡前,瘦鹏说了一句感触至深的话:"共产党、毛主席真是英明伟大呀!"

  躺在床上,我第一次失眠了。眼前浮动着一个个活的灵魂:被保长残杀的母亲,被烟土毒害的父亲,被恶霸逼疯的师傅,暴尸荒野的丐帮兄弟,烂掉双腿的名妓凤仙,硫酸毁面的窑姐九红……我和她们都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啊!今天,党使我这幸存者翻了身,我一定不忘党恩,走出小屋,为党争光,为父母姐妹争气,做一个无愧于共和国的公民……

  我东鳞西爪地想啊,想啊,不知什么时候才沉沉入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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